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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娘也是娘
新闻作者:   发布时间:2019年02月28日  查看次数:  放大 缩小 默认

  □ 金竹山煤矿 谢小玲

  在户口簿上,伯娘是我的母亲。

  这种特殊的身份,在我上学后要填写档案时,亲生父母才很严肃地跟我提及。伯父伯娘一辈子没有生育,大哥出生后,长辈们决定将大哥过继给伯父。两年后,我这个姑娘出生了,国家开始推行计划生育,为了让父母能再生育一个男孩支撑门户,长辈将我的户口跟着大哥一起落在了伯父的户口上,我就这样成了一个有城镇户口的农村姑娘。

  伯娘是一个普通的矿工家属。1980年,她跟着成千上万的煤矿职工家属一起“农转非”,不用耕田了,国家每个月按时发放口粮。当时这个优惠政策,让煤矿工人在找对象时增加了赢得姑娘芳心的筹码。可她在娘家就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节奏,从来没有呷商品粮的优越感,一辈子认为自己就是个有城镇户口的农民。

  只要家里农活忙不过来,伯娘就来帮忙。乡下最忙碌的“双抢”时节,她和父母一起顶着烈日,帮我们在责任田里挥汗如雨,割稻、插秧、收谷子,天亮就出门,摸黑才收工。怕麻烦我们,她常常在自己家里吃了饭才来干活。“双抢”时节,家家户户有活要赶,花钱都请不到劳动力,伯母的支援,无疑是雪中送炭。

  村子里有很多像她一样“农转非”的阿嫂。极少数男人当矿工有出息了,就把老婆孩子都接到矿区,住公家的集体房子,孩子上煤矿的子弟学校。大部分当矿工的男人,只能隔一阵子带着女人到矿里去赶个小集,扯几尺布做身新衣裳,女人回到村里就会将矿里的俱乐部、大操场、红房子、大食堂眉飞色舞地描绘几天,引来无数羡慕或不屑的眼神。伯娘一直待在村子里,没有机会去矿区。直到2005年,伯父的矽肺病情加重,长期住进了职工医院,伯娘做陪护也跟着到了矿区。伯父十六岁就招工进了煤矿,在井下一线打掘进,工作了三十六年才因伤退休。他在矿区有老朋友,特别是那批一九五八年入矿的老同志,很多跟他一样患有严重的矽肺。他们打针时就在病房里回忆当年冲天的革命干劲,不打针、不吸氧时就在矿区转一圈,倒没什么不适应。快六十岁的伯娘,天天可以看到年轻时那些阿嫂描绘过的矿区情景,却再也没有一丝半点的激动。她心心念念记挂着山后的菜地荒废了,只要有空,就赶紧回去种上点应季蔬菜。她不会骑车,又舍不得搭车,每次来回要走二十里路。

  女人不能生养,在乡下是天大的罪过。关于伯娘不能生育的话题,从我记事起,就是家中的雷池,不能提及,更不能议论。伯娘是祖母的亲侄女,这种亲上加亲的姻缘,倒也避免了她在家族中受到歧视和慢待。但家中大事小事都是伯父说了算,她没有发言权。很多年后,我才从村人的议论中知悉,不能生养的并非伯娘。

  伯娘是家族中的长房媳妇,一向少言寡语,不多说一句话,不看村子里的热闹,不传无关的口舌是非,她的安守本份、勤劳稳重,得到了祖辈的交口称赞。我从懂事起,对她的尊敬比对其他长辈无形中多出几分。2008年4月,伯父因病去世。此前数年,伯父因矽肺折磨身体极度消瘦,行走困难、日不能食、夜不安枕,常因呼吸衰竭送去抢救。病重期间的伯父变得焦躁不安,脾气火爆,疑心加重。借酒浇愁令病情恶化不说,居然指责伯娘行为不端,甚至无中生有说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情节。伯娘原本话不多,认为吵架是出家丑,她能吃一年四季辛勤劳作的苦,能受日夜不眠照顾病人的罪,却没有勇气为自己辩护。祖父母已过世,她只能无助地向我哭诉。除了安慰她,我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些清官都难断的家务纠葛。那种被自己最亲的人冤枉的委屈,自然是锥心刺骨的疼痛。我有时真想替她辩白几句,可看到病床上骨瘦如柴的伯父,话到嘴边又只能咽回去。

  2014年1月,伯娘生病住院。她一向身体很好,偶尔感冒只要吃几粒药片就好了。这次病来如山倒,离马年春节不到十天,我和大哥陪她去人民医院做胃镜。眼看着瘦弱的伯娘在检查床上扭曲的脸部,听着那一声声痛苦的呻吟,我只能紧紧攥着她枯瘦无力的手,想给她传递一点力量。报告单上那个无情的Ca,伯娘看不明白,却令我们天旋地转。家人决定暂时隐瞒真实病情,我和大哥打算春节过后请假陪伯娘去省城确诊,再决定要不要手术。那段时间,冬日阳光灿烂,我每天吃过中饭就举着点滴瓶子陪伯娘到医院的小花园里晒太阳。她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步履越发蹒跚,我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陪伴过她。那一刻起,伯娘也是我的娘,我想给她对亲娘一样的爱。

  羊年惊蛰,元宵节刚过。伯娘在母亲和小姑的陪伴下安然离世。伯娘最后说:“今天礼拜五,我可以去了,不要耽误孩子们太多的时间。”她一辈子不愿意麻烦人,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惦记的还是孩子,生怕丧事影响我们的工作和学习。我一直内疚,没有让她接受更好的治疗,也许可以延长她的生命;我一直内疚,没有能力让兄嫂恢复恩爱,让她在世时可以安享天伦之乐;我一直内疚,没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她,好好尽孝。

  第二天,我抱着刚冲洗好的遗照赶回村里。下车时,神情恍惚将相片忘记在的士车上。尽管伯娘生病后,我就做好了她随时会离去的心理准备,真正事到临头,我还是难以置信地手忙脚乱。通过客运办查到司机的联系电话,拿到失而复得的相片,我紧紧抱在身上——如果世上真有心灵感应,人死后真有魂魄,我相信这是伯娘舍不得我们的启示,她不过是想让我多陪她走一程!为伯母挑选遗照时,发现她每一张照片上的眼神都看着地面,不敢看镜头。这张她六十岁时的照片是我最满意的,看着她一如平常那种拘谨的笑容,终于忍不住泪奔!

  时隔一年的清明,我回到伯娘生前居住的屋里。房子里弥漫着潮气和霉味,屋旁的菜地里杂草丛生,唯有屋后的竹林,春笋林立,翠竹青青,春风吹过,竹叶摇动,碧波荡漾……

  (此文获娄底市2018年“传家训、立家规、扬家风“主题文艺创作文学类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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