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娄星区湘中园小区 吴存晃

　　母亲于1929年出生在邵阳县蔡桥油榨坊，从小目睹昧旦晨兴，披星戴月辛勤劳作的外公外婆，耳濡目染，不学以能。母亲没上过学，没有文化，但她明事理，懂孝敬，勤快肯干。母亲长大了，外公外婆对她的婚事也格外上心，扬言非手艺人和文化人不嫁。父亲当时正在武冈简易师范读书，可谓“文化人”，1949年不满20岁的母亲与父亲结婚。

　　父亲的家距母亲娘家十多公里，其家境贫寒，虽不说一贫如洗，但与母亲娘家是不能相比的。爷爷一大家子居住在祖上留下的半幢瓦屋里，半边堂屋是母亲的新房。姐姐出生后，父亲继续就读武冈六师，后又去湖南师范学院深造。父亲的学问越来越高，爷爷奶奶妄想另娶吃国家粮有工作的媳妇，母亲的厄运从此降临。

　　奶奶那一辈人，大都经历过旧社会被自己婆婆摧残的年代，心理扭曲，对于折磨媳妇自有一套。爷爷奶奶授意父亲远离母亲，将母亲逼出半边堂屋。村口一侧孤独的破烂楼子，成了母亲的去处。小楼一层是牛栏、猪圈、厕所，木板围挡的二层是母亲的居所。夏天蚊虫肆虐，臭气难闻;冬天冷风嗖嗖，寒气逼人。母亲忍辱负重地在此居住了三年多。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母亲在这破烂的小楼里孤独度日。白天，她忍气吞声承受家人的辱骂和旁人的闲言碎语;晚上，夜深人静，孤独无助，只有以泪洗面。

　　父亲大学毕业后远赴湖南西北边陲的湘西永顺。母亲不知道父亲去了何方，她不识字，父亲只与爷爷通信。母亲设法弄到了父亲的地址，带着姐姐，踏上了“千里寻夫”的征程。从邵阳武冈到湘西永顺，在那个交通极为不便的年代，真是太遥远了!母亲凭着“好女不嫁二夫”的坚定信念，凭着不相信父亲的良知就此泯灭的美好愿望，一路问讯打听，终于找到了阔别已久的丈夫。父亲在惊讶之余又多了一些怜惜，于是俩人重归于好，于是就有了我。

　　有儿有女的母亲，自认为能让爷爷奶奶有点好感，可事与愿违。爷爷一家没能逼走母亲，没能让一己私欲得逞，心有不甘，胸有怨气，对母亲的歧视、冷漠更加变本加厉。孤苦伶仃的母亲，有时都觉得没有了出头之日。

　　然而，倔强的母亲并未就此颓废和认命，甚至出人意料地做出了修建新屋的决定。村子旁边的横屋宅基地是母亲的唯一选择，场地进深不够，母亲携年幼的姐姐上演了现代版的“愚公移山”。她们白天出集体工，全靠黑夜里劳作，点灯夜战，一人挖，一人挑，硬是用锄头和扁担簸箕，两个女人凭两双臂膀移开了一百五十多方土，在宅基地的后方堆成了一座小山。建房耗时两年，也几乎耗尽了母亲的体力。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望着自己亲手建造的房屋，抚摸身旁渐渐长大的一双儿女，母亲觉得，20年的顽强坚持和逆来顺受，值了!更让母亲高兴的是，父亲从湘西永顺调回家乡武冈任教。在外漂泊的父亲终于回到了母亲的身边，让我们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几年后姐姐出嫁了，我出外读书。我们都离开了家，母亲顿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一天，有一位远处来的邋遢老头要给母亲看手相，说母亲有两个儿子，母亲一笑了之。尽管如此，母亲还是希望再生育一个。果不其然，43岁的母亲居然又有了身孕，并果然为我再添了一个弟弟。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母亲按照国家政策解决了农转非。母亲作梦都没想到自己还可以吃上国家粮，成为城镇居民。进入县城的母亲已经没有田地可种，她就在房前屋后开垦荒地种些瓜果蔬菜。母亲每天依然起早贪黑，辛勤持家，相夫教子，很满足地过着清贫的日子。因为丝毫没有顾及自己的身体，常年的劳累成疾，先是心跳过缓，后来又脑溢血，造成偏瘫。

　　自此，母亲病魔缠身，行动不便，走路需要拄拐，生活不能完全自理。为此母亲常生自己的气。我打电话安慰母亲，这是天意，您是吃了太多的苦，现在老天要您享福。母亲每次与我通话，总是问我，儿呵，什么时候回来。

　　2009年腊月二十八，母亲去世。这一天，是她的生日，也是她的八十大寿。这样的日子，让我们有春节前三天的时间处理善后事宜，如此缜密的节点，让我在悲伤之余，不禁感慨母亲的非凡和神奇。

　　母亲走了，没有半点痛苦的表情。而我的世界从此却是黑暗一片：从这天起，我成了没娘的孩子!

　　天阴了，还会转晴;受伤了，还会痊愈;母亲没了，全世界都无法替代。时光如梭，逝者如斯。十年来，每年清明我都要到母亲的坟头，为母亲扫墓。想起母亲的苦难，似万箭穿心，泪水夺眶而出。母亲的恩德今生今世无法报答，只能深藏在记忆里!今天，打开记忆的心锁，倒出那段有母亲的日子，母爱依然荡漾，思念与愧疚弥漫心田，追忆与忧伤四处扩散……

　　草木青青，鸟鸣啾啾。如今，父母都已落叶归根，安葬于家乡的青山绿水间，按照父亲生前的愿望，我们让父亲的墓地与母亲的墓地紧紧相依，相守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