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娄底 游宇明
大学录取通知书一到,一家人立即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之中。父母想的是不会干农活的儿子终于找到了比当农民更好的出路,我想的是在这个山窝窝缩脚缩手生活了17年多,逮着了机会看看外面的世界。兴奋之余,父母做出两个决定:一是给我买一块孔雀牌手表,二是父亲送我去长沙。手表要90块钱,至少相当于父母在田土上耕作3个月的收入,印象里,村子里也只有几个在外面工作的人才有。送我去长沙,火车票单程要7块多,包括汽车单程3块钱,来回得花20多元,数目也不算少。父母做出这样的决定,确实是下了相当大的决心的。
报到的日期是9月1日、2日,父母建议我9月1日去,我不肯,坚持要在8月31日去。大学在我心目中是一块圣地,我好想早一点看到它的模样。天还未亮,母亲就煮好了饭菜,有猪肉、粉丝、母鸡块、白菜,四个菜暗喻“四季平安”的意思。看得出母亲对这顿饭极其重视。但我的心思不在饭上,匆匆扒了两碗饭,就和父亲一起向乡农机站走去。我的路程是这样,先走路到五公里以外的乡农机站,再乘农机站到县城的汽车,中途在三塘铺下车,最后改乘邵阳至长沙的火车。我空着双手走在前面,父亲挑着行李走在后面。我其实也不愿意这样,但42岁的父亲身强力壮,不愿他的宝贝儿子吃一点苦,加上我平时锻炼少,挑担子肩膀疼,也只好由他去。天有些黑,依稀还能看到天上的星光,路上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虫子的叫声,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段路又有很长的一片是坟地,我怕得很。父亲一路上与我说着话,既有对儿子日后独自生活的种种叮嘱,也有给我壮胆的意思。提心吊胆走了个把小时,乡农机站到了。
乡农机站冷清得很,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等车的人,只有停在马路边的一辆掉了漆的客车冷冷望着我们,一看表,才6点30分,车子要7点20才会开,这才觉得自己是有些性急了。我们在马路上找了个稍平一点的地方坐下,寂寞地等着汽车的动静。过了一会,乘车的人陆陆续续来了,我们的情绪变得兴奋起来。
汽车开得很准时,我们8点半到了火车站。买了票,火车就开过来了。从最近的车门上了车,居然找到了两个连着的座位。父亲忙着把行李塞进头顶的行李架上,我坐在位子上用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车窗的一切。长到18岁,我还从未坐过火车呢!座位对面的姑娘长得很漂亮,身材也苗条,看衣着和气质,明显是城里的。我在心里表扬着自己的聪明,别人都说乘火车要往两头走,那样容易找到空座,我偏不,现在得着好处了吧?对面那个姑娘似乎也在注意我,我对她腼腆地笑了笑。姑娘问我考的是哪所学校什么专业,我一一作了回答。听说我上的是中文系,她叫我坐到她身边去,还拿出杂志上登的许多成语让我填,我顿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从三塘铺到长沙,我们整整聊了一路。
车到长沙,向姑娘道了别,我就与父亲一起下车了。我考上的学校叫湖南师范学院,在河西,需搭公共汽车。其实,学校是有迎新班车的,也安排了专人在火车站接站,但我不懂,只顾着自己找车。我与父亲都说着土得掉渣的双峰话,长沙人几乎没谁能听懂,最后借助纸笔才解决问题。听从别人的指点上了第12路公共汽车到溁湾镇,再步行去湖南师院。即将进校的时候,一辆迎新班车一晃而过,此时我们父子才知道自己在车站的那些忙实在有些不值。
办入学手续是在体育馆,看来学校也是善解人意,提前一天就安排了人值班。办完手续,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就带我们去宿舍,然后告诉我们吃饭在什么地方。吃完晚饭,父亲去逛长沙城,我一个人在校园里东溜西跑,学校的树是如此的绿,学校的建筑是这样的高大,学校的女生是那样的迷人,学校占的地儿是那样宽广,几乎没有一个地方不让我心旷神怡。这个时候,我真的忘了父亲,忘了他是第一次来长沙,忘了一个乡下人在城里可能产生的自卑和寂寞,忘了他第二天就要回去……
从父亲送我去大学报到那年算起,已过去30多年。30多个春秋的风吹雨打,父亲由一个中年汉子变成了垂垂老翁。大学毕业后我到另一座城市工作,无数次去过长沙,有时是进修,有时是出差,有时是出席各种文学活动,有时是办私事,我欣慰自己虽然离开长沙多年,依然与它保持着血肉联系,而父亲却再也没去过那个城市。
父亲即将走进八十岁的门槛,他说过不设宴,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我也同意。我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在他生日那天,好好陪他游游长沙,让他感受一下我母校这些年的辉煌和长沙城的美丽、时尚,体会一番我这个不孝的儿子迟到三十多年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