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游宇明
一直嗜爱甜食,我判断一种水果或糕点好不好,永远只有两个标准:一是香不香,二是甜不甜。糖分越高、甜度越大的,我的大拇指也翘得越高。也不知身体里分解糖分的是哪个器官,它能这么多年无怨无悔地辛勤工作,保证我不得高血脂、糖尿病,真是劳苦功高了。
喜欢吃的糖食用电子计算机也数不过来,饼干、烘糕、饴糖、奶糖、水果糖、椰子糖、月饼、巧克力、阿尔卑斯系列硬糖……都在其列。以前我隔三差五会去商店买,后来有了网络,下单成了习惯性动作。有人把喜爱网购的人称之为“剁手党”,我大概也很有资格跻身其中,别的东西倒是买得不多,就是喜欢“捕猎”两种东西:一是书籍,二是食物,尤其是糖果,用朋友的话说是“物质、精神一起抓”“两手都很硬”。
小时候,想吃糖是没有现在这种福分的。父母都在生产队,一个每日拿十分工,一个拿六分,两人挣得的钱满打满算一天也不会超过4角,父亲偶尔出外做石匠,一天可以赚块把钱,贴补一下家用,但搞副业是需要指标的,今年你去,明年我去,没轮到,你就得老老实实呆在集体的田土里插禾种麦,走个亲戚都要请假。经济状况如此拮据,能让一家七口有口饭吃、穿上补丁衣已经不错,买水果、糖食属于非分之想,孩子们谁提一句,当家的母亲拒绝得比闪电还快。我在农村生活了十八年,所吃到的精制糖,还没有我现在一两个月吃得多。
当然,在乡间轻易吃不到工厂生产的精制糖,不等于我们吃不到“甜食”。相反,我们的“甜食”来自于广阔的大自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老家是山区,西、北是石山,东、南两面是土山。土山里长满了各种树木,比如杉树、枫树、栗树、樟树、梓树、枞树。比较平的地方,乡人都栽了油茶树。十月至十二月正是油茶开花的季节,开得盛处,它们就会打开得像个饭碗。油茶花的“碗底”(花萼旁)会有些类似于白糖味道的糖水,浓浓的、粘粘的,我们常常低下小小的头去吸,好吃极了。我至今不知道这种糖水是如何形成的,有人说是蜜蜂酿的,但它的颜色一点也不黄啊!
土山里最多的当然还是枞树(松树之一种),说它漫山遍野,决无夸张。枞树大多生在陡坡,它的叶子是针形,硬硬的、直挺挺的,类乎刺猬毛。每到秋天,枞针上就会蹦出一种白糖般的透明晶体,非常甜润,没有一丝杂味。乡村的孩子大抵都要帮大人做些事,我们小时候经常干的是砍柴、割草、放牛之类的活计,每次进了土山,将牛们赶进水草较为丰美的地方,我立即会放下背篓,爬上枞树,像牛卷嫩草一根根枞针地吃过去。这种东西不饱肚子,却有极大的诱惑,有时吃得忘情了,甚至将放牛的事情都丢到了脑后。牛也很聪明,趁放牧的人不注意,便大肆作案,不是踏坏稻田,便是吃掉旱地的庄稼,让我们回家遭大人一顿臭骂。
乡间“甜食”还有两种跟红薯相关。前面说过,老家西、北部是石山,但它们不是像张家界或武夷山一样,一块石头就是一座山,而是一座山有无数块石头。石头与石头之间形成一片片旱土,面积小的不到一分地,大的超过一亩。这些地,因为缺少水源,不适宜种稻子,却可以种植相对耐旱的大豆、高粱、小麦、红薯。阴历十月将红薯从地里挖回来,窖里贮存一部分,晒一些薯米(将红薯剁碎晒干之后的颗粒),剩下的就堆在墙角,有的拿来现吃,有的用来做红薯片。母亲是个能干的人,她每次想制红薯片时都是将红薯搁在外面的走廊上经几天风,使之变软,让红薯的糖分释放,再把它们放进一个大锅里蒸熟,切片,在太阳底下晒干。刚刚晒干的红薯片是不好吃的,太硬,也不够甜,它得放在家里“润”上些日子。制得好的红薯片,糖分一点也不比精制糖少。
蒸红薯时,锅底需要放些水,在蒸的过程中,红薯的一些糖分会流失到水里,乡人惜物,他们将这些煮薯水收集起来,用柴火或煤火慢慢熬制,煮薯水先是变成咖啡色,慢慢地变成老红色,浓度也由稀到稠再到糊状最后到固体。熬制红薯糖是个辛苦活,两三个小时算是快的,四五个小时是家常便饭。但红薯糖非常香甜,又刺激我们一次次乐此不疲去重复这种单调的劳动。
现在的我已多年没回老家,自然也没有机会品尝到这些原始的“糖果”,但它们连同一份深深的乡土记忆留在我的心底。我知道,老家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往往是与众多的同自然融为一体的生活细节联系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