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文武

　　十几年前，市医院的一纸诊断证明像宣判书给花甲之年的父亲重重打击。肝癌!父亲的脸如锈迹斑斑的铁，黝黑，黝黑。父亲没有说话，头低垂：“就这样了，我死了，你们保重，反正我也活了一把年纪。”我、母亲、弟弟都不这么看。弟弟说：“不会的，爸爸。去长沙复诊一下吧!”我和母亲都附和。弟弟租了车，给父亲办了转院手续。

　　一家四口，开了车去长沙。父亲选择了曾给他做过心脏手术的那家医院。他对医生说，心脏手术前，我已经垂垂欲死，是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所以，今天我又把命交给你们!记得那次心脏手术，父亲真正是赌命，一个病室七个人，只有他活了下来，这一回，他依旧像胜券在握的将军。父亲说，再给我来次外科手术吧，干净利索。主管医生是副教授，似乎也没多说什么，答应了他，先做检查!我们帮父亲上上下下跑，几天后，结果出来了，是肝癌，不过是早期，还有救。母亲急着给外婆家打电话，希望姨能过来帮忙，守夜班。姨也风尘仆仆赶过来了。手术前，需要家属签字，病室主任把我叫了去。

　　你们确定要手术?主任神色凝重，脸黑红黑红，有些像京剧中曹操的脸。我不懂，所以支支吾吾，只说病人的意愿是做外科手术，彻底根治。主任摇了摇头，肿瘤位置特殊，挨着几条大血管，因为心脏的缘故，你爸又长期服用抗凝药，也就是说，一旦手术，你爸就会大出血，九死一生!失败的可能性很大!不建议手术!

　　我把主任的判断转告了父亲，他又一次垂了头，像一个犯错的孩子等待着老天严厉的惩罚。老天要收我了，老天要收我了，父亲的绝望让我们如百针穿心。我又去找主任，问他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开些药，你们先回家，有好消息，我再和你们联系。

　　一家人垂头丧气回去了，家里没有了欢笑，别人来看父亲，他说自己活着的意义就是等死。

　　父亲靠吃药治疗。几年后，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以为是房屋中介，想挂掉，一看是长沙的，索性又接了。是个好消息，附三医院进了一套先进设备，可以通过放疗治肝癌，且是全国首家。父亲得知后，喜上眉梢，饭都多吃了好几碗，嚷嚷着就去就去。到达医院，医生说，先做放疗，把出现的肿瘤先处理，再回去吃药，把肝炎治好，肝炎是肝癌的根。果真，放疗很顺利，无痛不出血，临走时，记得回去吃药，也是政策好，要是几年前，这种从印度进口的药加上国家关税要好几十万，没钱的病人就只能保守治疗，你们是赶上了好时代，人民至上，生命至上，国家免了大部分抗癌药的关税，花上个万把块，就可以安安心心养病了。

　　我们全家兴高采烈地回去了。我对父亲说，不是你命大，是党的政策好，要是药要个几十上百万，那就真的无可奈何了。按照医嘱，一段时间后，要去复查，父亲给我的信息是，先前那个肿瘤已经越来越小，可是，又发现一个新肿瘤，医生说，这次要化疗。

　　化疗药要好几万，父亲选了副作用最小的那种。几次用药后，医院检查说影片里肿瘤颜色越来越浅，显然是化疗有了作用。我们都说，老爸，天无绝人之路，您会越活越好的。

　　父亲说，怎么我觉得出气不赢，而且肋骨那里疼。去了长沙，医生说，那只能停化疗药，肋骨疼是因为做放疗时，把骨头烤脆了，稍稍一动，肋骨断了。老爸咬着牙，拳头攥得很紧，牙也白晃晃地闪，脚在地上一蹬，像极了年轻时他常练的武术套路。再做放疗!爸说。医生说，那好，回家乡办转院手续，来长沙久住!

　　我们一家都心情沉重，好像地心引力陡然增加了几百倍，腿都迈不动，也许，父亲抗癌这一关难过了。弟又准备租车，载着母亲回家乡办转院手续。我说，先打个电话，落实好现在要走哪些程序。电话一接通，是一位女士的声音，很温柔很甜：请问您要办什么事?想转院来长沙要哪些程序?弟瓮声瓮气。一说名字，对方好像很熟悉，不用，不用，像你们这些需长期治疗的癌症患者，已经录入电脑，只要一个电话就行了，这边会自动处理。全家人像绷紧欲断的弹簧一下子松了下来，脸上的笑像涟漪一层一层荡漾开来，久久不散。

　　在长沙租了房，父亲继续他生命中的抗癌之旅。我和弟都回了单位，认真工作。现在，父亲的肿瘤已经越来越小，几近康复，费用也在可承受范围内。我在电话里对他说：早点回家，等着您来抱孙子!电话那头父亲的笑声如山谷里的回声，传得很远，有如生命中恢宏的交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