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明

　　一

　　爷爷生于1912年农历十一月，今年正好是110周年冥诞。爷爷去世的时候我7岁，对他没有太多深刻记忆，有关他的生平事迹大多是听奶奶和父亲生前的讲述。随着时间的消逝，爷爷那些事也慢慢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据族谱记载，邵阳石姓源于江西吉安府泰和县千秋乡，先祖自北宋建隆年间迁入，传至我爷爷为第二十代。爷爷名光楚，字致君，1982年去世，享年70岁。爷爷排行老大，其下有四弟二妹，姊妹共7人。我的曾祖家境贫寒，爷爷作为家中的长子，在旧社会为了活命，从小就跟着大人做苦力，给地主家放牛、当长工，过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日子，直至解放后才有所好转。

　　爷爷一生颠沛流离，生活穷困潦倒，跟过去千千万万的劳动者一样一生都在为生计奔波。爷爷当过佃户，走南闯北做过小商贩，还两度到国民党军队当兵，幸运的是两次都平安回家。后来爷爷娶了刘氏奶奶为妻，1939年刘氏因病无钱医治而去世，未留下子女。1940年，爷爷第一次从国民党地方军回家后续弦娶了我的奶奶伍氏。我的奶奶2007年去世，享年83岁。奶奶跟我爷爷结合，生育两男三女，我的父亲排行老二。

　　爷爷身材颀长，长脸，身高1米8开外，在过去绝对是大高个，我的父辈及我这一辈都未曾达到爷爷的身高。因为身形瘦高，干农活吃力，且无地可种，爷爷和奶奶结合后没多久，他只好又跟着堂哥第二次去当兵，以求用军饷来养活家人。

　　1942年初，抗日形势很紧。有一天，爷爷在军营门口站岗，官至团长的堂大爷石光繁，急匆匆把爷爷召到办公室谈话。他说：“我和你堂二哥(中校营长)都要带兵入缅甸抗日作战，打仗是要死人的，这一去前途未卜，生死难料。老弟呀!你家里有老人，弟弟妹妹都没长大，还有新婚的妻子，我给你办理好退伍手续，回乡后好好照顾家人。”

　　后来，两个堂爷爷入缅甸作战后再无音讯，爷爷生前常常回忆和他们分别时的情景，也曾多方偷偷打听消息，有说在缅甸殉国，有说在内战中战死，也有说后来去了台湾。但直至爷爷1982年去世，也无从打听确切消息，后来随着知情人的陆续去世，更是无从寻找。

　　二

　　1942年，爷爷退伍回乡务农，一大家子挤在老家菜梓冲的两间土砖屋里。在动荡的年代里，爷爷艰难地协助我的曾祖父母维持大家庭的生计。1943年4月，我的伯父出生，添丁增口日子更加艰难。1944年，日本鬼子进犯到我们湖南邵阳，到处烧杀抢夺，无恶不作。爷爷和奶奶背井离乡，带着嗷嗷待哺的伯父四处漂泊躲避日本鬼子。那时爷爷还患痢疾，缺医少药，饥饿难忍，苦难的日子难以形容，以至于我伯父一直身材矮小，这也是我奶奶一生中唯一一次离开家乡。1945年抗战胜利后不久，我的曾祖父因患疟疾不治去世，临终前我爷爷带着我二爷爷、三爷爷及四爷爷一人扯一被子角，抬着我曾祖父沿着乡村的小道走一圈，意在告诉个别家境好而鄙视我们家的大户，虽然我们家穷，日子过得很艰难，但我们家人丁兴旺，一定会有出头之日。

　　抗战胜利的喜悦稍纵即逝，国民党又发动了内战，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更加艰难。因为没有田地耕种，爷爷奶奶带着伯父到邵阳资江码头讨生活，爷爷在码头当挑夫，奶奶给码头工人浆洗衣物，靠苦力养活一家人，赡养曾祖母，抚养未成年的弟妹和我伯父。超强的劳动压垮了爷爷高大的身躯，以至于晚年爷爷外出总是弓腰拄拐。在邵阳当码头工人期间，爷爷奶奶与人为善，跟工友及房东都建立了深厚友谊，回乡后，爷爷奶奶一直都和过去的老东家、老工友保持联系。上世纪80年代末，母亲带我去邵阳看病，奶奶还让我们去投宿她的老房东，依稀记得大概是在现邵阳三眼井市场一带，但那时都是木板房。房东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我们的到来她很是高兴，热情留宿和招待不在话下，还和我母亲聊了大半宿过去的事。

　　三

　　1980年左右，我对爷爷才有印象。爷爷一辈子都热爱劳动，勤勤恳恳。那时他已年近七旬，身体还不好，但一大清早就能听到爷爷起床后的咳嗽声。然后他叫醒小姑妈，带着她在自留地和屋前屋后的空地开始忙碌，当然有时我也是小跟班。爷爷还保持着军人干练的作风，地里总是平平整整，垄沟横平竖直，杂草拔得干干净净，在有鸡鸭祸害的地方，爷爷还编织竹篱进行围挡。1981年我父亲盖新房，那时红砖都是自己烧，因为用炭过量，起窑后才发现砖烧得老，很多砖都紧紧粘连在一起，爷爷带着我们夜以继日，用工具一块一块破拆，减少损失。

　　爷爷跟所有的中国老人一样，对孙辈很亲爱。无论是孙子孙女还是外孙外孙女都很喜爱。在夏天的夜晚，我和几个表哥表弟围坐在爷爷的身边，一边纳凉一边听爷爷讲故事，我们用蒲扇轮流给爷爷扇扇子。爷爷总是乐呵呵的说：“别把我冻死了……”然而我们扇得更起劲、更欢快。爷爷给我们讲的大多是类似聊斋的民间鬼怪故事，有时听得我们毛骨悚然，其实给我们传递的都是做人做事的道理，告诉我们：鬼怪不可怕，人心最难测，人不可有贪心，知足才会常乐，以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等理念，使我成长的路上受益匪浅。

　　爷爷略通文墨，重情重义，为人耿直。《庄子，渔父》中说道：“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人心都是相互的，只有付出真心才能得到真情。爷爷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在过去也算是见个世面的人，靠的就是坦荡和实诚在乱世立足。爷爷爱吸旱烟，有时买不起烟草用干红薯叶代替，就这样也忘不了给工友分享。

　　爷爷胸怀祖国，情系天下。爷爷总聊跟我堂大爷当勤务兵的事，常叹息当初没跟我堂大爷一起出国抗日，以至于无从知道他们的消息。有时也喃喃自语要不是我堂大爷安排他回乡，可能早就葬身异国他乡。从爷爷身上，我认识到爱国是不分身份、不分地位、不分贫穷的，爱国是心中最朴实的真情流露，是一种坚定的民族精神，是一种振兴中华的责任感。

　　四

　　据说爷爷的去世跟我有关。1981年我父亲用在外辛苦做工、省吃俭用的积蓄，加盖了两间在当时农村还不多见的红砖瓦房，爷爷不知有高兴。1982年的大年初一清晨，我们一家按习俗放完鞭炮祭完祖，围坐在堂屋吃年饭。爷爷说：“真开心，建了新房又热热闹闹过年，有酒有肉，日子越过越好。”我也不知道那根神经出了毛病，当时也就6岁多，接着爷爷的话茬脱口而出：“爷爷，爷爷，热闹为什么家里不请道士……”我的话让大家都呆若木鸡。老家过年最忌讳小孩说不吉利的话，父亲一把捂住我的嘴，扬手做势打我。爷爷回过神来，拦住我父亲说：“大吉大利，顺其自然，有什么事都由我担着。”在我们老家一般只有做丧事才请道士，那个年过得很沉闷，大人心情都很沉重。

　　1982年的夏天还没到来，爷爷病了，耳鸣、全身没劲。伯父和父亲把爷爷抬到医院检查，确诊得了急性白血病。爷爷开始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对自留地、房子、家具等财产进行了分配，对奶奶的生活进行了安排，给小姑妈相了婆家。爷爷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还硬朗，以至于在爷爷去世前不久才把寿材做好，入殓时油漆还有点沾手。爷爷只留下唯一的一张黑白照。

　　弹指一挥间，四十年过去了，往昔历历在目，犹在昨天，使我不禁泪流满面。天国的爷爷，但愿有来生，我们再牵手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