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祝平
二十多年前,我从师范毕业,分配到一所乡村中学教书。学校有五十多个老师,绝大部分老师都住校,宿舍楼的每一层都有连通的长长的走廊,可以随时随地串门,一到吃饭时间,便能端着碗从我家跑到你家再跑到他家。大家来往紧密,关系亲近。老教师们对新来的年轻教师普遍都很关照,在生活上关心,在工作上提点。
老蔡便是那时的同事,我和他搭过班,他教语文当班主任,我教数学。
老蔡长得很有喜感,眼睛小,眼神快活又狡黠,一张团团脸上,全是温和。我没留心过老蔡的年龄,那时是三十多岁亦或四十来岁?只觉得他是一个深陷于幸福与平和的中年男人。
老蔡爱讲故事。有个故事我到现在还记得:一个山里的倔老头,半辈子都没怎么出过门,有次来镇上办事,看到一个工人在焊接铁管,焊枪呲呲地喷出耀眼的火花,老头儿好奇,蹲下来不走了。工人好心提醒他,老头儿很生气:人民公社的东西,你看得,未必我就看不得?他一屁股坐下来,憋着狠劲盯了老半天。回去后,老头儿眼睛果然不舒服直喊啊哟……老蔡在办公室讲完故事就进教室巡查去了,剩下我们在办公室笑了好一阵。
老蔡对待学生也总是笑眯眯的,很少有凌厉之气,但却为我们几个年轻的任课老师在教室里发过好几回脾气。
那时,乡村中学的学生大多是留守儿童,家长们多在广东等地打工。学生中的各种问题很严重,校门口经常有约架的人群,学校的天桥上来回晃着一群群染着撮撮红头发的学生,课堂上,趴着睡觉不搭理你的学生一大把,成绩单上,有一大片不及格的红……
有次在课堂上,大约是提醒一个不认真的学生要他听课,或是制止学生上课打瞌睡……我自恃为他们好而态度强硬,可学生并不买账,也许因为我只比他们大了几岁,也许是我没有从道理上说服他们或者从情感上打动他们,他们朝我直愣愣瞪眼,无所畏惧……于是,课堂上起了冲突,我被气得眼睛发红,用颤抖的声音表示再也不想管他们,再也不想踏进教室!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多么幼稚的行为啊,我浅显地认为“为你好”的纯粹动机就该得到理解和回应,可这帮浑小子不识好歹,态度十分嚣张。我们几个年轻老师住在一起,经常意志消沉,都觉得就算扫厕所也比教书简单容易。
老蔡来找我做安抚工作,老蔡开口第一句就是:难,教书难,古话这样说的,十莫奈何讨米,万莫奈何教书。尤其是教初中生,一帮半大小子,要懂事不懂事,一片好心还要被他们当成驴肝肺。管他们是为他们好,但他们是不清白得很!我没有做声,心中蓄满委屈。老蔡说:莫急莫躁,工作得慢慢来!谁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条条蛇都咬人。门门道路都讲方法,你们年轻人有水平又负责任,是教得好书的……
那还管不管他们?他们不听怎么办?
老蔡继续笑眯眯地说:管,当然得管。小孩嘛,多看他们的优点少看缺点,理解尊重他们,真心关心他们,时间久了,他们也是会知道的,就算现在不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懂你的苦心,人心都是肉长的。读书也不容易,尤其是对读不得书的人来说,坐在教室里,听天书一样,也难得熬。只要他们态度端正不做坏事,读书也算认了真发了狠,成绩不好也不要紧,一兜草就有一滴露水养,将来他们自有他们的活路……
很多年后我知道了心理学上有个重要的词叫“共情”,老蔡肯定不知道这个词,但早就无师自通并教我如何运用。
第二天放学后那几个调皮的学生来找我来道歉,我才知道,老蔡在教室动了“雷霆”之怒,还说了很多很多。
新学期开学后,我去老蔡家送一份表格,发现他家格外拥挤。沙发上卷着铺盖,客厅里卧室里也打着几个地铺,花花绿绿的被套里露出暗黄色的棉被。原来,老蔡家住了好些个要到学校寄宿的学生,他们来自老蔡的老家。
老蔡两口子的老家,在镇上最偏远的山村。后来我当班主任时曾去做过家访,从学校走十来分钟到三角坪搭车,在圆形三轮车上颠簸四十来分钟,到达一个叫青草的村部,然后再走路,先走大路,然后走小路,走上好几十分钟,途经弯弯曲曲的田埂,杂草丛生的山路,才能到达这些学生的家。
学校和家的路途远,学生不可能每天回家,所以在开学第一天就背着被子来了学校。可学校的晚自习往往要到第二周才开始,也要到相应的时候才安排住宿。于是,老蔡家就成了这些寄宿生开学时的据点。有些初一的新生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无法适应离家的生活,因此,老蔡的家里除了住着学生,还可能住着前来陪读的爷爷或奶奶。
有个学期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一个奶奶陪着刚进初中门的孙子在老蔡家住了半个月,可这个学生还是无法适应学校生活,天天哭天天哭。有一天放学后,他不听任何人的劝阻,从老蔡家抱了被子走出校门要回家,奶奶急得不行,也只能弓着腰在后面急匆匆追赶。
那个下午,老蔡的铁青着脸站在走廊上一直看着,直到他们走出学校消失不见。大家都说,如果连老蔡都无法做通工作,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教育,有时也是很无奈的。
转眼,离开工作的第一站已经十多年了。有天,我在一本书上读到一句:上帝为每一只鸟都准备了一根矮树枝。这不就是老蔡那句经经典名言的另一个版本吗?每一株草都有一滴露水养!这是一种多么朴素的说法,却具有同样慈悲、温暖、深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