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远洪

　　1

　　我不会忘记龙山。那层层叠叠的山峦，褶褶皱皱的峡谷，如大山涌动的潮，似大地不甘平庸而挣扎和崛起的传奇。那里有郁郁葱葱的林莽，有婀娜多姿的飞瀑，有海拔一千五百余米能揽云摘月的岳坪峰，有纪念唐代医圣孙思邈的药王殿，有诸多的珍稀野生动物和国家保护的植物，有绿荫的清凉和花果的芳馨……啊，还有一轮古老而年轻的太阳!

　　那年七月，我在龙山脚下行走，逶迤群山像海浪般地奔涌而来。远山，淡得像云，像岚，像画家手下的一抹墨痕;近山，奇得如戟，如剑，如髻，如冠。夕阳的余辉像五彩斑斓的羽毛抚弄着重峦叠嶂，山崖溢出玫瑰色的光晕，流水浮出胭脂般的柔情，树林燃起生命之火……大山美得像一幅色彩浓郁的油画!

　　夕阳真美!

　　在山下的一个村子里，我遇见一位叫陈柏栋的老人，大家亲切地称他陈书记。1950年，未满十六岁的他，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英勇杀敌，用刺刀与美国兵进行过殊死搏斗。1954年转业后担任生产队长，继而担任大队支部书记。当时候的磐山村，土地贫瘠，十年九旱，歌谣唱道：岭上石头满山坡，暴雨一阵冲成河;无雨三天田土旱，月光底下晒死禾;大旱来时人流散，百户村庄绝烟火……他带领群众与天斗，与地斗，修水库，筑塘坝，将白马水库的水引上山，水旱无忧;改良土壤，栽种水果，试种双季水稻，彻底改变了磐石村贫穷落后的面貌。

　　1980年，他卸任村支部书记，改革开放的好政策来了。他那颗心像太阳一样不因暮年而吝啬它的光和热。他承包了村里别人都不愿意要的、最边远的一座荒山，打起铺盖，吃住都在山上。几度春风，几番秋雨，老人用心血和汗水浇灌着这片神奇和梦幻般的土地，如今成了远近闻名的园林苗圃。

　　老人正在修剪苗木。棵棵苗木苍翠挺拨，生机蓬勃，树叶像抹了油般，太阳一照，闪闪发亮。他告诉我，苗圃有三百亩面积，一百多个珍贵树种，有红叶石楠、四季桂、大红花紫薇、黄金愧、红叶碧、金丝柳、罗汉松、香樟、银杏……省内外许多园林管理处都来此购买过树苗，有时供不应求，给村里带来了良好的经济效益，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绿色银行。

　　啊，绿色银行，多好听的名字!望着眼前这位一头苍发，满脸皱褶，精神矍铄的耄耋党员，敬仰之心油然而生：他曾是大山的一粒火种，用青春的烈焰，生命的火光，燃烧了一个时代，点亮了共和国的黎明;而今，人至暮年，就像一轮夕阳，将余辉毫不吝啬地撒遍山野，这是何等的奉献精神啊!

　　我深深地呼吸着阳光的芳馨和树木的清香。我的一颗心也被夕阳烘热了。仿佛余辉已化作无声澎湃的生命之潮，在它的拍击颠浮之下，整座龙山都在摇晃、移动，就像抛锚起碇的航船。

　　我望着四周的群山，心也像山浪般地起伏跌宕。

　　夕阳下的山野真美，只见峻峭的山峰变成熔红的倚天长剑，山峦变成蔓延的火，山林变成红色波涌的一片海洋。

　　2

　　那是一个中午，我行走在山野里。远近的山山岭岭，构成一幅潮飞浪卷的画面。站在山上，极目远眺，雄峰烈烈，崇峦叠叠，天风罡罡，秋阳杲杲。正午的太阳是那样的鲜丽，没有云，天蓝得透明，洁净得让人心颤。

　　眼前的白马水库，烟波浩淼，碧水连天，宛若一颗闪亮的绿玛瑙，镶嵌在郁郁葱葱的崇山峻岭之间。水库中突起的山峦，似漂浮在大海中的小岛。山峦上绿草如茵，密匝匝的树木竹林，汲足了水分和养分，枝繁叶茂，苍翠欲滴;一簇簇、一片片的野花争妍斗艳，吐露芬芳，花香醉人;树枝上、灌木林中百鸟争鸣，有的婉转，有的嘹亮，有的低鸣，有的欢唱，仿佛在合奏着一支美妙的交响曲。白马水库因它们的美丽风光而显得娇媚多姿。

　　我沿着水库边的一条小路走进一个村庄。

　　一阵阵机器的轰鸣声从村里传来，节奏明快凝重，像海浪拍击着沙滩和礁石，使这古老幽静的大山，充满勃勃生机。

　　人们告诉我，这是一个共产党员回乡创业开办的竹木加工厂，让人钦佩的是，除了招收有一技之长的农民工之外，还解决了十几个残疾人就业岗位。

　　我是在车间里见到他的。这位四十来岁的青年人，颇有山里汉子的风采，浓眉大眼，宽厚的肩膀，能扛起一座大山。他当过生产队长，在改革开放的浪潮里南下打工多年，靠自己的勤劳与汗水攒累了一些资金，看到本地竹木资源十分丰富，就回乡创业办了这个竹木加工厂。他招收残疾人就业，让人议论纷纷，许多人说他有“傻气”，他却说：“残疾人就业十分困难，看到他们的处境我寝食难安，身为一个共产党员，我不帮他们，谁来帮他们?”凭着这颗金子般的心，他把厂子办得红红火火，远近闻名。一些商家听说他的事迹后，不远万里到此与他签约要货。去年，他捐出十几万元，为村里建了一个幼儿园。

　　是啊，这就是龙山人，这就是龙山精神，这就是一个共产党员的胸襟!

　　午饭后，我和他漫步在秋阳朗照的山坡小径上。我问他：“当个农民企业家不容易吧!”他憨厚地笑了。接着给我讲起了“企业经”：什么经营与管理呀，生产要素呀，什么市场预测分析呀，经营理念呀，还有什么决策、计划、目标……说到兴奋处，他眉飞色舞，眸光熠熠，使我感觉他胸怀里涨溢着海一样的力量，骨骼里张扬着山一样的意志!

　　他的话让我激情难捺。极目远眺，但见龙山的四十八面在秋阳下显得庄重而肃穆，展现出一派宏阔的壮美。我仿佛听见太阳的光焰如泉水般在哗华流淌，那是太阳的血，是生命的汁液。它溅到野花上，野花绽开笑靥;流进草丛，小草献出碧绿;洒落果林，树上硕果累累;滴在岩石上，能蒸腾九霄，为云为雨，为虹为霞……啊，古老而年轻的山野与这年轻而古老的太阳，相伴着，重复着，铸就不息的岁月与不断的历史，抒写着生命永恒的篇章。

　　3

　　让我难以忘记的还有那个晨曦乍露，曙光初照的早晨。

　　先是丝丝缕缕的淡雾薄岚，如梦如幻般依偎在峰峦和峡谷。募然，一缕晨光从龙山背后辐射过来，花草、树木、山泉、飞瀑，一切都被七彩霞光染上玫瑰色，淡紫色，浅黄色，黛青色……一片片，一叠叠，一重重，给人一种美感、质感和层次感。

　　转瞬，一轮朝阳跃上山峰，那太阳圆圆的，湿湿的，红红的，像个巨大而诱人的橙子，质地透明而饱含汁液，新鲜，水灵，丰满，美丽，似乎还飘散着浓郁的芳馨。

　　就在这深深的大山里，就在这朝阳如火的早晨，我遇见了一位正在行走的姑娘。晨风撩起她一缕秀发，清秀的脸庞白里透红，一双美丽动人的眼睛，或许是凝聚了过多的阳光，黑浸浸地发亮，眸子里映出山影，树影，水影，似乎整个龙山都在她心中，又从那双眸子里流溢出来。

　　“早上好啊。”姑娘甜美的声音。

　　“好啊，好啊。”我礼貌地回答。

　　我和她攀谈起来。方知姑娘是湘潭大学的毕业生，两年前回到故乡怀抱。今年县委组织部选了一批有文化知识、有政策水平、有政治素养的优秀干部到村任职，她来到了这里，在白马镇桐百村担任第一书记。今天她赶个大清早，走路去镇政府参加“双抢”动员会议。

　　“山区条件艰苦，来这里工作不觉得后悔吗?”我故意逗她。

　　“后悔?”她先是一愣，接着格格地笑了，“我的父辈世世代代在这里劳作，他们不后悔?正因为这里还有贫穷，还有落后，才需要我们呀!我常想，我是一个年轻的共产党员，同祖国和人民的命运连在一起，我要用青春和热情写下自己的履历，写下桐百村新的一页，不负党和人民的重托……”

　　她语音不高，却充满着一股炽热的情感，是对未来一片深情的向往和美好的幢憬，对大山、对故乡、对人民的挚爱。

　　她说完，仰起头，坚定的目光凝视远处的群山，那双眼睛由于激情而发出的光彩更加美丽，动人。

　　此时，太阳冉冉上升，金色的光辉丰盈而隆重地铺展开来，远山近岭——无论是青翠的、碧绿的，还是黛黑的、淡褐的、银灰的，都显出清晰的轮廓，呈现出千山攒动，万山浪涌的画面。

　　这是一幅气韵雄浑的苍山日出图，怎不为之动情?此时，我真想拔起参天大树，蘸着火焰写在天空：你好啊，龙山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