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远洪
家乡是个山区,按理说生活用柴不成问题。因为滥砍乱伐,山上不长薪炭林了。到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山上砍不出柴,家家户户烧柴碰到难题。就这样,村里的男人们把目光投向产煤地新化。除了家用,还有生产队烧石灰、烤烟、烘茶叶等要用煤。于是乎,去新化挑煤成了男人们的专项体力劳动。
煤炭好烧很难挑。煤炭山距村子有三十里路,山高坡陡路难行,不是上坡就是下岭,即便是两手空空走个来回,也会上下疲沓,腰酸背痛。年纪大的、力气小的一般不敢上煤炭山。青壮劳动力,也要蓄精储锐,准备两天才上山。不仅要有体力,还要有腰力、脚力和拉力。因此,男人们把挑煤看成有力量的象征,能从新化挑百斤煤回,才算个真汉子。
每当看到大人们挑回乌金般的煤炭,在灶膛里燃着熊熊火苗,用来煮饭莱煮猪食很方便,不用人添火,羡慕极了。心想着也要去挑煤回来,让母亲感到高兴,跃跃欲试的样子。好几次去问那挑过煤的大人们,得知挑煤的艰辛,什么笼罩冲,什么云天山,说得心惊肉跳,当我表示也要去挑煤时,都劝说长点力气再去。十五岁那年,觉得有点力气了,急想着要用挑煤来证明自己。家里没箩筐,挑着担高腰箢箕,大清早随着大男人们往煤炭山走。
出门就下岭。窄窄的山路被两旁的冬茅草和荆棘罩着,一不小心便挂破裤子,一担箢箕时不时被藤蔓钩住,费尽了周折。大人们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为我担心,甚至说,别去了吧。我不服气,一定要去。这样上坡下岭,来到一个叫笼罩冲的地段。
这是一条长长的峡谷,两边尽是陡峭的悬崖,丛丛灌木林长在高高的岩石上,把整条冲笼罩着,遮天蔽日,密不透风,阴沉沉的。空气是湿的,只一会,头发尖上便有了水珠子。岩石上渗出的水滴时不时往下掉,在地上溅起朵朵水花,形成一个个小坑,像个小池塘,要是落到身上让人感到生疼生疼。几个巨石罩住的地段,人要躬着身子从石缝隙中通过,胆战心惊。从半山腰泉眼里流出的清泉水,急匆匆向冲下流走,在平缓处冲洗出一个个小沙滩,小石子浸润在水中,像宝石般晶莹剔透,捞起来爱不释手。泉水很凉,喝几口凉得肚子疼。还有那个回音,你走路,就会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乎有人跟在身后,回过头什么都没有。甚至连自己喘气的声音也会反馈至耳边。这种情形下走路,如果不镇定,就会惊恐万分,丧魂落魄。走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大人们一言不发,我的心在怦怦直跳。
难怪大人们常说,笼罩冲险峻,阴冷,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试想,如果遇到劫匪或野兽,断然是无路可逃。因此,一般结伴而行,只有猎人,采药的人,胆子忒大的人才敢冒险单独行走。
走出笼罩冲,见到阳光,心情好转。一小段平路之后,便要上云天山。所谓云天山,是靠近煤窑的一座大山,坡长路陡,从下向上望不到顶,有二百多级石阶步步高升,仿佛要踏进云端。人走着,气喘吁吁,到达顶上,能把白云揽入怀中。那情景,感觉很美妙。
终于到了煤炭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煤矸石的腥味和刺鼻的硫磺味,让人有点头晕。在一片向阳的灌木林山坡上,分布着十几个散乱的小煤窑。说是小煤窑,其实就是一条挖煤的通道,通风、防水、照明全无。那时,新化县煤资源丰富,挖煤不受约束管制,有煤的地方,随便挖。胆子大的人,买几把铁镐,砍些松木,编几只箩筐配上扁担,雇几个人,使劲往地下挖,赚得盆满钵满。为了快出煤,煤井口开得很陡,简直像个立井,上下须得十分小心。若一脚踩空,便会头破血流。挑煤的人多了,窑工就不愿意往井上送煤,呼唤着要挑煤人下井把煤挑上来。要是慢了,窑工在下面用新化土话骂骂咧咧。我很害怕,不敢多言,一步一步走向井下,摸黑接过窑工肩上的担子,一根像牛轭似的扁担卡住肩膀,只能用右肩担着,而且不能换肩,人要双手攀扶着两边的坑木柱子才能往上爬。才爬几个梯子,就感到脚在颤,腰在抖,上气不接下气,拼尽全力才挑到井上,瘫在地上不想起来。煤还未上路,能量耗去一大半。
我想挑六十斤。过秤的窑工说有八十斤重,别减了,就按六十斤收钱吧。由于自不量力,贪多好胜,结果没走几里地就力不从心,跟不上队伍了。感觉越来越沉,担子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换来换去,肩膀磨得生疼,但还是卯足劲想跟上去。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汗流浃背,腿肚子发胀,骨头像散了架般难受。
第一次挑煤竟如此艰难,给我个下马威,心想,一定要坚持,不能让大人们说我没力气,即使走到天黑,也要把煤挑回去。这时,隔壁邻居梁伯走了过来,从肩上把担子接过去,我们快快地跟上在歇肩的大队伍。梁伯从我箢箕里搬去两个煤块,放到他箩筐里,对我说,以后挑煤要留有余力,能挑一百斤,只挑八十斤,才有后劲,那个煤炭山的秤,八十斤有百斤重啊。
我还是落伍了,人是疲惫不堪,筋疲力尽了。可一种不服输,打拼才会赢的念想依然占据心头。太阳西下,青山苍茫,晚霞将天边染红,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人是没一点力气了,肩膀又红又肿,扁子勒进肉里,脖子都痛了。但离家还要下个坡,上个岭。我咬紧牙关,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前挪动着,走几十步停下来歇囗气又走。此时,母亲背着个背篮来接我。这样,母子二人轮换着挑,终于在天黑时把煤挑到家。我去借了杆秤,连同梁伯帮我捎带回放到堂屋中间的两块煤,足有一百斤。母亲心疼地说,谁要你挑这么重呐,难怪挑不动啊。
梁伯的话让我受益匪浅。以后挑煤,记在心上。为方便挑煤,家里请蔑匠编了两个箩筐。在选煤时,煤装在什么位置,大体知道它的重量,再不逞强吃亏了。通过几年历炼,身驱体魄硬朗起来,力气足了,挑煤再不感到吃力了。一般早晨去,拣好煤,一百二十斤左右的担子,中途只歇三至四次肩,两脚生风,如履平地,能赶回吃中午饭,下午参加队上劳动。
有次是单独去挑煤,没有钟表记时,母亲过早叫我起床。似醒非醒的我,吃完饭麻着胆子上路,结果赶到煤炭山天还未亮,山上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于是,栖在柴棚下面打瞌睡。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下窑。结果把煤挑回家,村里人才吃早饭。此事被村里村外人当成笑谈,调侃我说,鸡还没穿裤子就到煤炭山,真是不知天光早夜啊。
挑煤,是我成长的一部分。它磨炼着我的意志,淬硬了我的筋骨,展现着我的力量,见证了我的坚强。有它垫底,人生路上的艰难困苦,我都能从容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