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绍基
△作者罗绍基(左)向新化紫鹊界歌手罗斌采录山歌
梅山文化博大精深,但最让人称道的是山歌。作为古梅山地区的核心区域,新化山歌有着辉煌的历史。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新化青年女歌手伍喜珍应邀进京演出,她一曲新化山歌《郎在高山打鸟嗨》把总台晚会推上高潮,得到了包括毛主席、周总理、朱德委员长在内的全场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从此,新化山歌被誉为“唱给毛主席听的歌”。
我家住在紫鹊界梯田山脚下。家乡山歌口口相传、代代相传,但从来没有正式版本流传。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以来,随着大量青壮年农民涌入城市务工,农村留守者非老即幼,因而,在劳动中产生和传唱的山歌似乎失去了传唱的土壤。面对只有老年人唱,中年人很少唱,青少年无人唱的山歌即将断流的现实,近年来,新化县陆续出版了一些山歌资料本,但所有资料本的共同缺陷是只记词,没记谱,这仍不足以让山歌完整流传。作为山歌人,我常为新化山歌面临断流的而忧心忡忡。
2013年冬,新化县召开“梅山文化、旅游资源挖掘整理研讨会”,我作为民间艺人受邀参加。县里红头文件显示:为山歌记谱是乡镇文化工作的空白。散会之际,我找到会议授课老师、省梅研会主席李新吾先生谈了我打算为家乡山歌记谱的想法,李主席当即对我的想法表示赞赏和支持。当我问及山歌记谱工作的意义时,李主席仅用四个字回答我——功德无量!
散会回到家,我的收集、记录、整理工作随即开始。走访歌手录音是记录的前期工作,打听到哪里歌手多,哪位歌手唱得好,我就骑着摩托车奔赴哪里。为了把记录、整理工作干好,我除了经常打电话向一些专业老师请教外,还定期向文化部门汇报进度。听说我是用手机录音时,几天后,李主席便给我捎来了录音笔。
面对村民随意演唱的山歌,记词还好,记谱确实相当困难。我是上了年纪的人,电脑应用水平较差。录回的歌,得先输入电脑储存,再从电脑播放出来,我还要用二胡跟着唱腔一遍又一遍摸仿,在心中有谱后才能逐字逐句记录。其次是山民唱歌根本没有调式观念,同一个歌手唱同一首歌,此时是A调,彼时可能是F调,中途跑调也是经常出现的问题。我的记谱定调原则是,同一首歌出现两个不同调式时从高,如:某首歌出现了F调、G调则取G;一首歌出现三个不同调式时从中,如:某首歌出现了E、F、G三个调时取F。歌手跑调,大都是起调太高,中途唱不出了再降调,这种情况,我就根据该首歌前后调式的效果进行判断,取一个适宜表现该歌的调式定调。有的歌手虽然跑调,但他的歌唱得多,且每首歌都在相同位置跑调,为了忠于原唱,我就把跑调处记成了转调。节奏的随意性更大,一首歌中的同一个小节,甲歌手唱的是强弱有致的四二拍子,乙歌手却唱成了切分音,而丙歌手唱的可能又是散拍子,记录时只好根据自己的欣赏习惯“择优”采用了。
录音本是记谱工作中一个较轻松的环节,但有时也遇上尴尬。走访歌手中,当大家知道唱歌者和记录者都是为传承家乡山歌做贡献时,绝大多数歌手不提报酬,且很乐意配合。但也有歌手说得理直气壮:“现在是市场经济,我献歌,录音者付费天经地义!”这时候,我只好在人家唱的多首歌中选择我最感兴趣且别人还没唱过的歌录下来,并讨价还价给付报酬。
在为山歌奔走的日子里,困难有之,尴尬有之,但如果说有危险,这就近乎危言耸听了。但有一回,我却实实在在与死神擦肩而过。那是一个冬季晴朗的日子,好友杨亲福老师约我去奉家镇最边远的杆子村录歌。我骑着山地摩托载着杨君在弯急坡陡的乡村公路上爬行,硬化路走完时,距目的地还有约2公里毛坯路,杨君提议舍车步行。本来,以我蹩脚的骑技,看着那宽不足3米、接近45度陡坡的毛马路和乱石成堆的路面,早已毛骨悚然。但为了争取时间,仗着山地摩托拉力不错,在杨君下车后,我竟麻着胆,加大油门一鼓作气冲了上去。杆子村之行收获颇丰,全村共有5位歌手献了歌,我一口气录了30余首。返程时,杨君仍坚持步行,我当然只能人随车走,我俩约好在回到硬化路后找个相对平坦的地方汇合。骑行了约300米便到了一处超陡路段,尽管我挂的是一档,油门也捏在最低位置,但车速却明显呈加速度往下冲,发动机轰鸣声也越来越大,给人一种恐怖感。又行了百多米,车子明显失控。右边是“猿猴欲度愁攀沿”的悬崖陡壁,如果从那里摔下去,用粉身碎骨来形容是毫不夸张的。我本能地让手中龙头往左拐,车子以巨大的贯性向左边石壁冲去,只觉得脑子里一热,连人带车倒了下去……醒来时,我看到摩托车倒在路左边,已熄火,身子却躺在路的右边,距滚下悬崖的距离不足10厘米。杨老师守在我身边,双手牢牢抓住我的脚,大概为了防止我翻身时滚下悬崖。完全清醒后,我站起来走了几步,感觉上只受了点皮肉伤,并无大碍。扶起摩托车,我再没有骑下去的勇气了,于是,我和杨君“老牛拉货车”,我在前面握着龙头步行掌握方向,他在后边拖着摩托车屁股控制速度。回到硬化路时,我俩脑顶冒着热气,内衣裤已被汗水浸透,倒下去就成了两团稀泥……
历时三年,行程数千公里,走访50余位歌手,采录了230余首山歌。经整理,完成了206首歌的记词记谱,篇幅已够一个单行本。我初命名为《紫鹊山歌》的手稿,2016年初经梅研会组织专家学者完成了修改、(方言)注音、五线谱转换后,编辑成书送到了中南大学出版社。因资金没及时到位,直到2020年3月才被命名为《大梅山研究紫鹊山歌》(线谱版)正式出版。《紫鹊山歌》的问世填补了当地山歌没有版本流传的空白,为山歌教学以及乐队演奏提供了脚本,为中外学者研究、了解梅山文化留下了第一手资料。作为搜集、记录、整理紫鹊界山歌第一人,我虽不敢指望李新吾主席“功德无量”的评价适合于我,但我确实从内心感到欣慰。
新化山歌是国级非遗保护项目,也是新化旅游业的名片。如果说《大梅山研究紫鹊山歌》(线谱版)是供学术研究的“阳春白雪”,那么,作为旅游大县的新化,更需要的则是为文旅服务的“下里巴人”——《新化山歌》(简谱版)。2020年冬,受县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彭共先生嘱托,我扩大收集范围,在县内有旅游景点的乡镇又收集了150多首山歌,从中精选100首命名为《好歌在民间——聆新化歌一百首》出版。
值得补叙的是,我的手稿交卷时,编辑部开价2000元,要求我交打印稿电子版,我二话没说便答应了。谁知,我持手稿找图文店打印时,所有图文的回答都一样——不会打。后来音乐界一位朋友告诉我,娄底仅有一家店子会打,收费是每个版面100元。天啦!我的手稿近300个版面,刚打印费就要3万,这打印稿还能交吗?好在我儿子罗一君是软件工程师,他告诉我,打歌谱需要买个专门软件并经过培训才能进行。为支持我完成任务,儿子立马为我买了打谱“加密狗”软件安装到我电脑上。找不到打谱老师,我就在家慢慢摸索;“加密狗”出故障,儿子就在长沙给我远程指导。终于,经过8月余艰难的“键盘战”,我把150余首山歌连词带谱敲进了电脑。为了对出版物质量负责,县民协安排素有新化“山歌皇后”之称的陈福云老师为我的资料进行修改、润色、定稿,最终于2021年3月出版。
2022年,受县委宣传部和县旅游局委托,我又把《大梅山研究紫鹊山歌》(线谱版)还原成简谱,从中挑选105首起名《新化山歌100首》出版。
作为土生土长的山民,在秉持山歌消亡,匹夫有责的想法,我为自己订了个山歌整理、记谱“三部曲”计划。我今年已登古稀,现在已收集、整理出版了《紫鹊界山歌》《新化山歌》,在剩下的时日里,我还想出版《梅山山歌》(简谱版)。但愿身体、精力成全我,让我在抢救、传承家乡山歌的志愿者岗位上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