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之虎
生活在贫瘠山地上的人们,谁都希望自家的孩子好好读书,多读点书,好好考试,考出山村,考上中学,升上大学,为国效力,创出人生的辉煌业绩。
我的母亲也如此。
可是我读完高小,升初中考试,我竟没考上!老师、同学,还有我母亲都感到奇怪,我这个成绩一惯在班里得5分4分的班里前两名(1955年时兴5分积分),居然没考上。就我个人而言,原因很简单,我人老实,循规蹈矩,先做草稿,再抄正稿,那年月只考语文与算术,语文的作文占比例分60%。我记得那次的题目是《我最敬爱的一个人》,我写的是我们村互助组的组长,怎么关心组里群众,怎么帮助我家解决困难的桩桩件件事。监考老师一直站在我的考位旁看着我在草稿上写。那时农村还没见过手表,我们学生更没有手表看时间了。监考老师叹了一口气,从我身旁走了。一会,考试铃响,时间到,收卷,我的作文全在草稿纸上,那不等于零,所以没考上。
我当场气得想把草稿卷撕掉,被制止了。
老师同学为我叹息!母亲也理解我。要我不要泄气,加强复习,鼓励我找机会去读读补习,过一年再去复考。
有道是,人伴亲走,虎傍山行。我有个远房亲戚在二十里山冲路外的南寺铺,说她那里有个好补习学校。母亲望子成龙心切,欣然同意我一个十几岁从未出过远门的小伢子孤身前往就读。新中国成立后的几年,山地树林大都是半原始状态,时有虎狼出没。那次我一头挑了被帐铺盖,一头挑着装有生活日用品的红漆木箱去上学。扁担扣住木箱上的铜锁铜环铜扣,走一步就发出叽呱叽呱刺耳而均匀的响声。在一排排几丈高的松杉林间的岔路口,一只黑乎乎的东西在我眼前四五米远的刺丛路旋风般呼啸而过。那家伙在我右前方几块山民开垦的菜地高坎上停下来,我才看清是头皮毛麻黑的个头比我还大的凶狠的狼。它大概也不清楚我身上这叽呱叽呱的东西是何武器,登上高处看个究竟吧!见我又是扁担,又是大箱,就没敢下口,又风一般地走它的路去了。当这个事传到我母亲耳里后,我的邻居告诉我,那几个月,我母亲每到傍晚,总到大院门外的田坎上,望着南寺铺方向,来来回回走好久,母亲在惦念着我。
我也在挂念着母亲。总好像欠母亲什么似的。是啊,我在家可以为家里放牛、捡柴、扯猪草,两个月的补习学校读完,我即匆忙回家,为母亲做事情。我家住在山清水秀,绿水清澈的邵水河畔。那次,我和同学赶着牛到邵水河长有高树绿柳嫩草地的江心洲上放牧。洲上四面环水,牛吃上青草就不乱跑。我的同学叶荣星,家住河坎边,水性特别好,我跟着他练游泳。他见我游得还不错,就上岸坐在坎上休息了,我游得很尽兴。半下午的水上活动消耗了不少体力,我也要上岸休息了。哪曾想,我上岸处碰到的是长满青苔的斜坡大石头,青苔溜滑,爬一步退两步,上一步退两步,最后实在没力气了,沉入了深水底部。叶荣星在此生死危难之时,使出救人高招,长吸一口气潜入水底,双手拱起我的一双大腿,把我拱出水面,使我转危为安。
这件事让我好后怕,更让我好后悔!我是母亲的遗腹子,父亲去世18天,母亲生下了我,是母亲既当男人又做女人,山里地里,土里田里,一手操持,把我养到十几岁,如果就这么轻易在邵水河送了命,母亲该怎么想?我生怕被母亲知道,但放牛人多口杂,母亲还是知道了,我想我只有回家等着挨骂挨打了。
可是我的母亲既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只见她眼眶红润,闪着泪光,用一个提篮量了两升米,兜了二三十个鸡蛋,上用红花手巾盖着,去救我的那个同学叶荣星的家,感谢他们一家人。母亲的这种举动让我当即感到,做人要怀感恩之心,这种无言无声不打不骂的教育,让我深深感到,比那痛打痛骂小孩的教育方式强过千万倍。响鼓不需重锤,让孩子自己去教育自己多好!这或许是母亲怕影响我第二次考中学的情绪而特意为之吧!不久,考试开始了。
这天,我带了平时常写毛笔字的铜墨盒,带了一支小楷毛笔进了考场,我心情很安然平静,因为家里有那么爱我、关心我的母亲。展开这1956年的试卷一看,啊,作文的题目是《我做了一件有益的事》。一件有益的事,我细细一想,有了,我揭开铜墨盒,握紧蝇头毛笔,直接在正式试卷上一笔一画规整地书写开了。
“夕阳徐徐的西下,我与同学赶着各家的牛儿往邵水河的水陆洲上去放牧……”
监考老师又站在我的考位旁观看,久久不愿离去。因为,这是我亲身的经历,我把同学水底救我的事反过来写,我救了我的同学,顺理成章,胸有成竹,一句话,一个字,一个标点都无须犹豫,没多考虑,信手拈来,竟成了一篇顺畅流利、结构紧凑、有头有尾的完整的作文考卷。
不久,我被邵东一中录取的通知书寄到村里,母亲为我的考试成功加菜庆贺!我与我的同学高兴得跳跃、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