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娄底一中附属实验学校 龚玮

　　我原以为，我不写母亲是我不愿写母亲，待我动笔写母亲，我才知道，我不写母亲，是我怕写不出母亲，写不出和母亲有关的一切。

　　我家墙壁上，有一个使用了几十年的老镜框，镜框里，有一堆我们姐弟的彩色照片和几张十分老旧的黑白照片。小时候，我们常搬椅子去看那镜框里的彩照，却几乎没有注意过那些黑白照片。

　　一日，母亲拿出一件衬衣给我试。我一看，花色素雅，款式明显过时。我问母亲，那是谁穿过的?母亲说，是她。我把衣服塞到她手中，回了一句：你这么胖，我怎么能穿?母亲说：那件衣服，是我腰还不到一尺九的时候穿的。

　　一尺九?怎么可能?母亲的腰，少说也有两尺四吧?母亲又说：镜框里有我年轻时的照片，你看看。

　　立即找，还真有!年轻时的母亲，不仅瘦，还有几分穆桂英似的飒爽英气呢!只是，哪怕有照片，我还是怀疑，那穆桂英似的母亲不是眼前的母亲。

　　好多次，母亲和我提到她正减肥，我都说她胖的是肚子，要减的也是肚子。母亲解释：这里大，是生大的。我才知道，除了我们姐弟四个，还有两个孩子没活下来……

　　跟矮胖的母亲相比，我更喜欢家族中的另一位母亲——外婆。外婆一头白发，身形清瘦，和人说话的时候，一双微微凹进去的眼睛总是笑意盈盈。和母亲关系糟糕的日子里，我和外婆关系最好。听到我说外婆千好万好，母亲便说外婆严厉，纺棉花时，无论多晚，只要没纺完，都不准睡。好多次，母亲实在太累，一边纺，一边头就磕到纺棉花的架子上了。

　　口里说着外婆严厉，但赶上年、节，母亲就必定想方设法地往外婆家跑。因为是外嫁，交通又不方便，还拖儿带女的，回娘家就是对母亲体力、耐力的双重考验。年节过后，母亲都说，第二年再不回去!但第二年一到，母亲又照旧返回。她就是这样，口是心非。

　　口是心非的还有外婆。每次外婆都说，回去一趟不容易，没什么大事，就不要赶着回了。等到母亲回去了，迎接她的，又是外婆早就精心准备的一切。

　　母亲开着店铺，自然急着赶回。走的时候，外婆埋怨：天光时回来一趟，屁股没坐热就要走，下次干脆莫回来了。外婆不舍母亲走，也知道留不住她，就一边口是心非，一边使劲往母亲的行囊里塞鸡、鸭、鱼、肉、蛋。外婆塞的，分明是母亲对女儿的不舍与惦念啊。

　　对我，母亲是吝啬的。尤其是和她工作有关的缝纫。当她用一块扁扁的粉笔在布料上划出弧线，用剪刀“咔嚓咔嚓”地沿弧线剪开，将剪过的布料放在缝纫机针头下，在踏板清脆的“哒哒”声中施展变服装的魔法时，我羡慕极了，便求她教我。她一口回绝：“做衣服有什么出息?着神读书才有出息!”

　　她无数次提到“出息”。拒绝我学缝纫时，她说出息，聊到我读书时，她说出息，甚至于我未来的工作婚姻，她也说出息。什么是“有出息”，为什么“做衣服没出息”，她却没有解释过。

　　有一年夏天，我突发奇想地认为她进货“很好玩”，便央她带我一起。她答应了。

　　凌晨时分，在几个小时车程后，我们来到了市场。乘车的疲倦还在，矮胖的母亲已经像一辆不知疲倦的板车那样四处奔波了。市场里人山人海，她却像溯流而上的鱼一样，一直向前。她是那样快，那样急，完全顾不上她身后的我。我先是新奇，继而紧张，直到最后被干渴和饥饿包围。我对母亲说，我口渴，母亲说，等一下。我对母亲说，我好饿，母亲还是说，等一下。直到吃饭喝水终于无望，我也不敢哭闹。她肩头的货物早已明显压住了她矮胖的身子。市场里的挑夫围上来，她问了价格便拒绝了。不过是区区五块钱!但她是如此的吝啬!

　　对吝啬的母亲，我不解!我不解她对金钱的吝啬，不解她让我读师范的决定，不解她对我的各种要求和拒绝!但是啊，我那只读过几年小学的母亲，我那拒绝我学裁缝的母亲靠着她矮胖的身子，靠着她对自己的吝啬，让我们住上了楼房，考上了大学，找上了工作。最后，我在经历过白手起家和栉风沐雨后，像她一样，像外婆一样，也成为了压不弯、锤不倒、向前走的母亲!

　　我不解我的母亲，不解她年少时的英气、一尺九的腰、“要有出息”的口头禅。但或许，我又明白，母亲啊母亲，一尺九是你的逝去的风华，两尺四才是你永恒的英气啊。不然，那负重的路上哪有你来去匆匆的奔走，那养育的胸怀哪能支撑起你扛起一切的肩膀，唯有这样，你才成了我那本“要有出息”的大书!这书，我现在才读出了她的厚度，原来真正读不完的是你啊，我的母亲。我读不完的，是母亲的坚韧，宽阔，还有深沉……

　　终其一生，我都读不完我的母亲，还有母亲的母亲，我的外婆。我也早荣升为母亲，所以我确信，我已在读懂她、和她们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