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晓文
回南天是华南远嫁海外的闺女，每年的二至四月，她们都会历尽艰辛长途跋涉回家看看。她们总是饱含热泪，忘情地亲吻着故乡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棵小草，每一朵鲜花，每一片树叶。
“省亲”的路程遥远而坎坷。她们搭乘的“热带气流一号”飞船速度虽快，却是“敞篷”的，一路颠簸，惊险连连。“省亲”的队伍不断壮大，由最初的三五结伴，到最终的浩浩荡荡，用了不到两天时间。她们带着一腔热血，万缕柔情，急不可耐地想要见到久别的亲人。
回南天到达老家的时间可能是清晨，也可能是黄昏，但更多的是夜晚。为了不惊醒梦中的亲人，她们总是悄悄地靠近老宅，安静地守在门口，实在熬不住了，就倚着墙壁打个盹。也有俏皮的，会偷偷地附在熟悉的窗户上，瞄一眼家人的睡姿。
天亮后，她们会受到主人的热情邀请。拥抱是必不可少的。但她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到每个房间去察看。她们会抚摸每一床被子，每一件衣服，每一扇窗户。她们一刻也闲不下来，总想为家里做点事，比如帮忙打扫卫生。于是，地板上，家具上，墙壁上，都留下了她们劳动的印记。
我住的地方近海临山，是个旅游小镇，这几年变化很大，可她们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清早，老婆拉开窗帘，便惊呼：“老公，我家昨晚来亲戚了!”我说：“谁呀?”答曰：“回南天啊!”
其实，老婆对回南天还是有些许成见的。那年刚从湖南来广东，回南天就毫不客气地跟她撞了个满怀。那天，她并不知晓这个远方的亲戚要来，出门前习惯性地打开窗户，傍晚回家时，挂了几天的衣服不但没有干的迹象，反而更加湿润，家里到处都是水渍，冷意袭人。在朋友的指导下，我们把报子、拖把、抹布、风扇、空调等十八般武艺用了个遍，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种仪式感繁复的“重逢”。视频上，一位从俄罗斯来的姑娘，一边推开湿淋淋的窗户，一边挥舞着菜刀，用不太流利的国语，朝着天空怒吼：“狗日的回南天，老子要刹了你!”
当然，纯粹的岭南人并不认为回南天有什么不好。我老婆的闺蜜静说：“回南天就像女人身上的大姨妈，来的时候你嫌烦，可若是隔久了不来，你心里就会发慌，会盼着她来!”
窃以为回南天很有诗意，而且浪漫，她们不仅让大地回春，焕发生机，而且带给人们诸多美好记忆。
回南天来的时候，天空总是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阳光似乎变得含蓄起来。透过这层轻纱，洒下一片柔和而略带朦胧的光影。湿润的空气里，夹杂着泥土与新芽的清香。那是春天独有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深呼吸，仿佛能吸进满腔的生机与希望。老人们坐在门槛上，悠闲地捧着一壶热茶，半眯着眼享受这份宁静与温馨。孩子们则不顾大人的劝阻，在雨后的水洼中欢闹嬉戏，不时溅起一朵朵水花，笑声清脆。
回南天的夜晚宁静而深邃。月光如水，透过云层，洒在温润的地面上，反射出一片柔和而神秘的光泽。
此刻，回南天再次从海上飘来，她们越过我住的小区，一路北上。横过一条公路，便是一片开阔的农田，然后就是高低错落的农舍。再往北，就是连绵的山脉了。我知道，除了一小股气流留下，大部分都往北边去了。正值清晨，家家屋上冒起了炊烟，满院子飘散着诱人的芳香。一处农家乐的门虚掩着，一只母鸡在招呼着她的幼崽跟它学怎样从泥土里刨虫子。“咯——咯——咯”带着长音，很是轻柔。一只野鸽子停在墙头，看着母鸡一家子，心里羡慕得不行。两只喜鹊在树上调情，叫声明亮。路边的蒿草长得很高，还有紫苏或是益母草野芹菜之类的，叶子绿得精神。
风往北吹，她们继续未竟的行程。再过去是惠州、广州、清远、韶关，少数的还要赶往湖南。但越往那边，同行的就渐渐稀少了。
某个黄昏，当北方的干冷空气呼啸而来，湿热的回南天便悄然消退。她们沿路折回，没带走一片云彩。我心里明白，她们肯定还会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