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荣

　　深秋，我们循着一段九十年前的足迹，来到锡矿山下的石光湾。陪我同行的是本地人老段，如今在市里工作，是个爱写诗的公务员。他个子约莫一米七，走在村中的石板路上，步子里透着文气与稳实。晨光为这些被岁月磨得温润的石板镀上一层暖色，每一道刻痕，仿佛都在无声诉说着过往。

　　老段面容清癯，虽在机关多年，言谈间仍带着山里人的淳朴。一说起家乡，他的眼神就亮了起来，像是想起了某句未写完的诗。他带我走到一处坡地，指着下方那道几乎干涸的溪床：“莫看现在这样子，我小时候这里溪水清亮，像条银龙盘山绕田。六月夜里，蟹爬石上，月照水波，满溪碎银闪烁——‘石光湾’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我顺着他的指引，望向他祖屋旧址旁的崖壁。几丛翠竹倔强地斜生着，宛如忠实的守望者。

　　我们停在一片荒草蔓生的老地基前，残存的旧砖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老段的声音低沉下来：“我二伯‘红福’这条命，是红军捡回来的。”

　　《娄底历史》中的记载瞬间浮现脑海，让这个秋日清晨陡然增添了历史的重量。那是九十年前一个腊月夜，寒风刺骨。老段的奶奶杨富英遭遇难产，接生婆束手无策，爷爷正要出门祈求神灵时，望见官道上一支队伍正逶迤行来。

　　“领头的在阶下就喊：‘老乡，莫怕，我们是红军!’”老段指向溪边木桥遗址。他爷爷早年跑过贵州，对红军有所耳闻，因此没有像寻常乡民那样惊慌躲避。

　　那些战士虽满身尘土，眼神却清澈真诚。听闻危情，他们立刻行动。一位操湘北口音的女军医带着助手钻进产房，其余人生炭烧水、搜寻净布，一切井然有序。

　　天将破晓时，一声清亮的啼哭划破寂静。疲惫的战士们满脸汗水，却都露出欣慰的笑容。他们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干粮，熬成热粥给奶奶滋补。临行，女军医仔细留下草药和一块洁净的白布。爷爷紧紧握住带队同志的手，喉头哽咽：“你们是共产党的队伍，是为老百姓打天下的。这娃，就叫‘红福’!红军的红，福气的福!”

　　老段俯身拾起一片竹叶，在指间轻轻捻着，像是斟酌着诗句的节奏。他轻声说：“这地方的每一寸土都记得。我父亲总讲，那夜的红军，就像暗夜里最亮的星，照暖了寒天，也照亮了人心。”

　　此后几日，老段的爷爷为红军充当向导，亲眼目睹了这支队伍的铁骨柔情。分别时，他拉着一位红军干部的手，执意要一同走。对方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言辞恳切：“好同志，我们需要你!可你屋里刚添丁，上有老母，下有三岁娃。你跟了我们，他们靠哪个?这不符合咱们‘为人民谋幸福’的初心。放心，我们一定会打回来!”

　　这番话语，像一颗种子，深深埋进老人的心底。

　　后来，当外国商人欺压苦力，辱骂“东亚病夫”时，这个原本普通的农民挺身而出，凛然喝止。那一刻，他守护的不仅是乡邻的尊严，更是红军在他心中播下的信念之火。

　　值此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抵达锡矿山九十周年之际，我驻足石光湾，眺望今日锡矿山的崭新面貌。那支队伍的火把，仿佛依然在岁月深处燃烧。

　　(作者注：1935年11月底红军长征到达锡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