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亮飞

　　玲子是我同学、也是我家世交的独生女，打小就带着湘中女孩的灵秀，我看着她长大，我们两家曾开玩笑说要结亲家，我有时候逗着叫她“媳妇妹子”，从小她一直叫我“亲爸爸”。记得她小时候总扎着两个羊角辫，抱着一本诗集追在母亲身后，脆生生地念“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那时谁也想不到，这个把“团圆”二字挂在嘴边的姑娘，后来会把家安在千里之外的西北。她考上兰州大学中文系那年，父母特意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送她，在校园里转了整整一天，把食堂、图书馆、宿舍楼的位置都记在本子上，回来后逢人就说：“我们玲子学校好，冬天有暖气，冻不着。”

　　大学四年，玲子成了家里的“常客”——电话里的常客。每天晚上八点，母亲的手机准会响起，她会絮絮叨叨讲食堂的饭菜、课堂上的趣事，也会在想家时小声哭鼻子。母亲总是一边擦眼泪一边安慰：“等放假就回来，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青辣椒炒肉。”那时的距离，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张火车票的长度，是从黄河岸边到涟水之畔的山河万里，只要想家，总能跨越。

　　改变发生在她遇见那个武威男孩之后。男孩是她的学长，会弹吉他，会在雪地里给她画小兔子，会骑着自行车带她去看兰州的中山桥。毕业那年，玲子带着男孩回家，饭桌上，男孩红着脸对她父母说：“叔叔阿姨，我会一辈子对玲子好，以后你们就是我的亲人。”父亲沉默了很久，夹菜的手停在半空，最后只说了一句：“武威冬天冷，要给玲子买件厚棉袄。”

　　婚礼那天，母亲看着她穿着红嫁衣，被男孩牵着手走向婚车，突然捂着嘴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似的呜咽。父亲站在一旁，背对着所有人，肩膀一抽一抽的，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反复对男孩说：“照顾好她，照顾好她。”

　　刚到武威的时候，玲子总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听不懂的方言、吃不惯的面食、干燥到起皮的空气，还有公婆小心翼翼的客气，都让她想念娄底的湿润与热闹。后来她渐渐适应了西北的生活，学会了做手抓羊肉，习惯了冬天围着火炉取暖，也能听懂公婆的方言了。她在当地找了份编辑的工作，和丈夫攒钱买了小房子，阳台上种满了月季。每次视频，她都笑着给父母看家里的样子：“你们看，这花长得多好，跟家里的一样。”可挂了电话，她总会对着窗外的戈壁发呆——那里的风，吹不出涟水边的温柔;那里的月亮，也没有老家院子里的圆。

　　真正让她读懂“远嫁”二字重量的，是母亲生病那年。那天她正在上班，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声音抖得厉害：“你妈晕倒了，在医院抢救。”玲子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她疯了似的往火车站跑，可当天去娄底的火车票早已售罄，最快的一班要等到第二天早上。那一夜，她在火车站的长椅上坐了整整一夜，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眼泪止不住地流。她第一次痛恨自己离得这么远，痛恨自己连母亲最需要的时候，都不能立刻赶到身边。

　　等她终于赶到医院，母亲已经脱离了危险，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看到她，母亲虚弱地笑了笑：“傻孩子，哭什么，妈没事。”父亲悄悄拉着她说：“你妈不让告诉你，怕你着急，说你路远，来回折腾。”那一刻，玲子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看着母亲手背上的输液针，突然明白，远嫁的女儿，丢掉的不仅是熟悉的乡音与味道，更是参与父母后半生的权利。那些曾经以为触手可及的陪伴，如今都隔着千山万水，变成了电话里的“我很好”，变成了视频里的“别担心”。

　　有一年春节，玲子带着丈夫和孩子回娄底。到家那天，母亲早在门口等着，看到她，一把拉过孩子抱在怀里，眼泪直流：“我的小外孙，可算见到了。”那几天，母亲变着花样给她做吃的，三合汤、雪花丸子、麻辣香干，全是她爱吃的。临走时，行李箱被塞得满满当当，母亲还在往里面塞自家腌的酸豆角：“路上吃，到了那边记得按时吃饭，别总熬夜。”火车开动时，她看着父母站在站台上，越变越小，直到变成两个模糊的黑点，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孩子趴在窗边问：“妈妈，姥姥姥爷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呀?”她抱着孩子，哽咽着说：“因为姥姥姥爷要守着我们的家呀。”

　　后来我去甘肃出差，特意去武威市看了玲子。她住的小区里，有不少和她一样远嫁来的姑娘。她给我泡了一杯湖南的君山银针，茶香味里，藏着淡淡的乡愁。她说：“每次听到楼下有湖南口音，都会忍不住探头去看，总觉得可能是老乡。”说话时，她看着窗外，阳光洒在她脸上，眼里有憧憬，也有藏不住的酸涩。

　　前几天，我同学给我看了一张照片，是玲子带着孩子在双峰的水府庙景区拍的。照片里，玲子牵着孩子，母亲挽着她的胳膊，父亲站在旁边，笑得一脸灿烂。同学说：“女儿回来住了半个月，家里热闹多了。”我看着照片，突然想起我那两个像玲子一样远嫁的堂妹，敏子远嫁江苏，福丽远嫁江西——她们为了爱情，背井离乡，把对父母的思念藏在心底，把对家的牵挂化作电话里的叮咛。她们在陌生的城市里努力生活，学着做一个好媳妇、好妻子、好母亲，却唯独忘了，自己也曾是父母捧在手心的小公主，也曾是那个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小女孩。

　　远嫁的玲子，你还好吗?昨晚家乡秋风起了，西北更冷，你有没有穿厚一点?工作累的时候，有没有人给你煮一碗热汤?受了委屈的时候，敢不敢像小时候那样，放声哭一场?你知道吗，在你看不见的远方，总有两双眼睛，日复一日地望向你所在的方向;总有两个身影，在每个节日里，为你留着一副碗筷，为你温着一盏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