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湘

　　炎夏苦热，我请了年假，携大哥来到隆回虎形山避暑。山间晨曦微透，露水沁凉，草木的清新气息拂面而来，令人顿觉周身爽利。我们并肩在虎形山的田埂上散步，脚步踏着湿润的泥土，鞋底沾满乡野的露水。大哥的步履安稳，身影在微凉的晨光里，仿佛一枚沉甸甸的果实，沉淀着岁月的分量。

　　我家一共四兄妹，大哥最大，我最小，他比我大十七岁。大哥是砌匠，只有初小文化。我自小淘气，记忆里总少不了大哥管教我的情形。一次，他真动了气，揪住我的后颈，硬生生将我按向村口的水塘。塘水扑面的腥气，水珠呛入鼻腔的刺痛，至今回忆起来，都有些恐惧，仿佛仍能感到水草缠腿的凉意。自那以后，我收敛了许多。大哥的威严，从此便如无形的绳索，时时勒住了我年少无羁的野性。

　　待到入学读书，家境日渐窘迫。高中起，大哥便成了我的依靠，他无声地将自己省下的钱塞入我手心。记得最清楚是大二那年，大哥自家建房正缺钱，竟咬着牙去信用社贷了款。他攥着一沓带着油墨味的钱递给我，只简单一句：“拿着，莫误了学业。”——他肩上挑着两座山，一座是自建的家园，另一座是托举我前行的指望，他喘着气扛了，硬是没让任何一座坍塌。

　　我顺利找到养家糊口的工作，娶妻、买房、再为儿子买房，大哥无怨无悔地一次次帮衬。城里日子久了，每每心绪拥堵如车流，我便回乡下找大哥。他总在灶屋烧好热饭，我们相对无言，只闻柴火噼啪作响。那些来自小城的憋屈与心累，便在这灶膛的暖红与饭食的烟火气里，悄然蒸腾、飘散，如同灶上浮起的轻烟。

　　如今，日子也总算略略从容了些。此刻田间，大哥背着手，悠然踱步于阡陌之间，神态舒缓如初生的苗芽。山野清寂，唯有鸟鸣相伴，风过处，菜畦青翠，虫声低唱。

　　“舒服，”大哥忽然开口，声音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城里头车来车往，吵得人脑壳疼。还是这地方好，清静，自在，像回到了从前。”他目光扫过青翠田野，仿佛每一片叶子都藏着他认得的故事。

　　我望着他微驼却依然宽厚的背影，心中被一种温热的感激所充满。大哥一生对我，先是怒目威严，后则默默支撑——大哥于我，真如父如兄。这一路行来，他既是替我拨开童年混沌的严厉之手，又是托举我蹒跚前程的坚韧脊梁。

　　山风徐徐吹过，远处的村落屋舍在晨光中渐次清晰，炊烟开始袅袅升腾。我们继续沿着虎形山的田埂慢行，脚步踩着湿润的泥土，深深浅浅的印痕，在身后蜿蜒，如同我们共同跋涉过的长长岁月。

　　多少年过去，他依然是我身前那个引路的身影，坚实如磐石;而我踏着他的足迹，终于也走出了自己的一条路——这田间小径，泥土无言，却似乎也记得，我们兄弟俩重重叠叠的脚印，早已将彼此的路，深深印入了对方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