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时禄
夜凉如水,静得能听见记忆流淌的声音。我轻启木匣,那个透明的塑料文件袋已泛着岁月的淡黄。指尖极轻地解开纽扣,仿佛怕惊扰一场沉淀了四十年的旧梦。袋中,一张脆化的白腊纸如秋叶般静卧,纸上的墨迹却依然铮铮有力:
时来莫谓登科小;禄厚还须道学尊纸张展开时发出细微的脆响,像是时光断裂的声音。这十四个字,连缀着我和苏继芝老先生之间唯一的缘分——这位与我家族世交、却始终缘悭一面的长者,住在新田村,那个让我至今念起仍觉唇齿生香的山中村落。
我们两家的情谊,要追溯到他的爱女苏新林。她嫁到我们族里,成了与我父亲同辈的媳妇。这位聪明干练的叔婶称我父母为哥嫂,我自然唤她叔婶。每年从正月初三到正月十五,是家族最热闹的时光,父辈们必定轮流设宴。大人们把酒言欢,孩子们追逐嬉戏,那些充满年味的喧闹场景,构成了我童年最温暖的记忆。继芝公作为叔婶的父亲,与我家自然相熟,虽然那时他于我,还只是宴席间大人口中一个模糊而威严的名字。
1985年夏天,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刚从学校毕业的我,被分配到他所在的乡工作。谁曾想,仅仅一年之后,乡人代会上各代表团联名推荐我参选副乡长。这个突如其来的动议让会议不得不暂停。书记紧急请示县人大常委会,我们在会场静候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得到明确批复。会议延期半日后复会,我以仅差三票满票的结果当选。
这次因临时动议而起,又因尊重民意、严守程序而显得格外珍贵的“破格”提拔,让一直默默关注我的继芝公深感欣慰,认为我应了“时来登科”的期许。
上任后不久,一个傍晚,好友武生兄叩开我的房门,笑意盈盈地递来一个用旧报纸精心包裹的纸包,说是继芝公特意为我写的。
我双手接过,纸包不重,却似有千钧。缓缓展开层层包裹,一张寻常的白腊纸上,是继芝公那笔力遒劲的墨迹:“时来莫谓登科小;禄厚还须道学尊”。
那一刻,斗室之内,万籁俱寂。恍惚间,我仿佛看见这位长者怀着怎样的心境,为我这陌生的后生研墨、展纸、落笔。是看到世交晚辈略有寸进的欣慰,还是对一棵或许可塑的幼苗,投下一把担忧与期待交织的养料?
“时来莫谓登科小”——这七个字道破天机,告诫我不要因起点不高而轻视机遇,莫将命运的垂青视为终点;“禄厚还须道学尊”——这七个字更是醍醐灌顶,提醒我地位越高越要尊崇道义学问。他是在为我这即将起航的小舟,压下一枚名为“道学”的镇石。我不仅读懂了联中的教诲,更触摸到了一颗毫无功利、纯粹温暖的护佑之心。这位长者的良苦用心,让我瞬间热泪盈眶。
然而,最令我痛心的是,虽近在咫尺,我却因年少懵懂,始终未能上山拜望,总以为来日方长。殊不知有些机缘,一生仅有一次,错过便是永远的遗憾。这个无法弥补的过错,让我在后来的岁月里,每当遭遇困顿、感到迷茫时,总会想:若当年能得先生一番点拨,我的人生格局与见识,或许会更为宏阔。
如今,摩挲着粗糙的纸面,我心中所涌,与其说是愧疚,不如说是一份不敢懈怠的警醒。继芝公已驾鹤西去,我终未能亲口道谢,此憾永镌于心。然而正月里的欢聚,纸上的谆谆嘱托,早已融入我的血脉。这份源自新田村山中的深挚期许,我珍藏一生,未敢辜负;惟愿能将其间蕴藏的品格与力量,传递于后辈,方不负先生当年墨宝相赠之厚意。
谨以此文,追念苏继芝老先生。愿九天之上的您,能感知到这跨越山海的告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