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娄底 李玉莲

　　我的大叔是我们这个家族为数不多的芝麻官，他生前是在涟源市人民法院的一个庭长位置退的休。大叔一辈子没用过手机，未穿过皮鞋，他忙忙碌碌，用几十双解放鞋打发了他的一生。

　　记得仅有的一次机会，我跟大叔去超市买东西，发现他尽拣便宜的买。我的眼珠都快跳出来，说实在的，凭他的条件，有必要这么“抠门”?看我疑惑，大叔调侃地说，便宜的东西过得关，因为没有掺假的必要!我觉得他虚伪，心里嘀咕：“小气就是小气!”

　　让我想不到的是我这个小气大叔会在69岁时突然去世。听说当天上午他还在替一位农民打官司。

　　我去为叔叔守灵。谁知这一守，他老人家的形象竟在我心中发生了改变。

　　大叔家离涟源一中约200米，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自然有关叔叔的评价也不少。一天，一位打扮时尚的太太屁股刚落座，就和她的同伴议论，说“李根枚真是冤枉一世，吃穿抠门不算，儿子的工作也不上紧。”“是啊!他崽分在一个落魄单位，没几年散伙了，因他不去活动，当民工、摆地滩、干保安，什么事都干过。”“我就想不通，当一二十年的干部，就算是个木头，雨一淋、太阳一晒也会变点颜色。”“这下好了，走啦!”

　　守灵期间，我几乎没睡过觉。最后一天夜里，我实在打不起精神，想找个地方躺一躺，晕头转向间撞进了大叔的书房。只见整整两面墙的书架上，整齐排列着上千本砖头厚的书，什么《易经》《孙子兵法》《资治通鉴》《毛泽东选集》《列宁文集》《西窗法雨》等涉及历史、法律、文学方面的书，似色香味皆浓的“吐司”陈列一排排。我惊诧，一向“吝啬”出了名的大叔怎么买起书来如此慷慨!我顺手抽出一本——《战争与和平》，瞟一眼封底，价格不菲，翻开里面，页页有划线，可能是大叔最欣赏的句子。又抽出一本《毛泽东选集》，里面的划线更多，还有他做的笔记，显然看得更仔细……那天晚上，我的视线在书名上跳呀跳，心里在猜度，曾经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大叔，是以怎样的速度和精神啃完这么多书?又是如何念完大学本科课程?案几上，有大叔早年在大连当兵获得的一等功二等功的勋章和工作后的各种荣誉证书，它们不同程度地向我展示着大叔的人格魅力。最后我将目光落在门后的报刊上。随便翻翻即能见到大叔写的豆腐块，什么《菊花人赞》《菊花的遐想》《种花也讲节约》等等，但我不敢看，因为我不敢面对大叔的内心，一个被我误解至深的人。尤其是那样一个恐怖的夜晚，我惧怕大叔来找我“算账”，便慌忙逃离他的书房，逃离他的世界。

　　到这时为止，我才真正对我的大叔有所了解。

　　出殡那日，很多人来为大叔送行，将涟源一中外面的那条马路堵得水泄不通。听婶婶说，大叔当年也是从这条道走出去的。那年他19岁，天刚下过雨，叔叔走在泥泞的小道上，村里人敲锣打鼓为他送行，大红花在大叔胸前飘。他是怀着“当兵光荣”的喜悦走出村庄的。50年后，叔叔又从这条路走向远方，却是村民们敲锣打鼓送行，队伍却比50年前庞大，道路也开阔了不少，可惜的是路上注满了无尽的哀伤。

　　送葬队伍内，有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在人堆里挤来撞去，特别抢眼，最后她甩开别人搀她的膀子，一头撞在大叔的骨灰盒上，嚎啕大哭：“老天爷呀——，你错了，你上好把我这个老婆子收去……”“恩人呀……”她苍老的声音把个“呀”字悲戚戚地拖得老长。如果不是亲耳所闻，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想想我的大叔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他的离去竟能搅动如此多人的肝肠。那天，我发现家乡人流的眼泪远比我这个当侄女的多，也情真意切得多。

　　我的大叔李根枚以一朵莲花的自爱和一棵庄稼的朴实谢幕，他魂归故里，算是彻底闲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