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鹏涛
(作者父亲1992年在家中书房)
(1983年在邵阳市政协四届三次全会主席台上(右)
今天是农历11月24日(阳历2021年12月27日),是父亲105周年诞辰。此刻,我在灯下完成这篇自父亲1998年去世后多年想写而未动笔的纪念文字《对父亲的愧疚》,以了却一个心愿,卸除一块心病。
从记事起,父亲很少和我们子女进行思想交流和沟通。1957年以前,他在邵阳市官场政坛是风云人物,还未到不惑之年,就已官至副厅,先后任邵阳市工商联主席、邵阳专署商业局局长,邵阳市政协第一副主席,连任省、市第一届第二届人大代表,两次赴北京开会,受到毛主席接见并合影。他整天忙于工作开会,吃住都在机关,很少在家和我们孩子们说说话。1957年那个“不平常的夏天”,他一夜之间,和市委书记、市长先后被打成“右派”,无休止地被批斗,违心写检讨,被迫在城里挖防空洞,乡里种萝卜……最后被遣送回双峰老家,直至1980年落实政策,官复原职。这20多年,他更多是沉默寡言,把苦楚一个人扛着,谁也不能为他分担一点。
回想和父亲相处的岁月,有几件事我想起来就愧疚不已。
1968年5月的一天上午,我在老同学曾建新父亲的单车修理店玩,听见外面人声嘈杂,口号时起,我跑出店一看,是工联造反派押着带高帽挂黑牌的走资派、对立派以及被批斗对象游街,我远远看见父亲挂着块“摘帽大右派”的大牌子。我不敢走近看,回家后告诉了妈妈。当晚,父亲回家后,妈妈轻言细语安慰他,说:“冒么子,反正这么多人都游街。”而我在旁边听着,未安慰父亲半句,第二天我就要乘车返回下乡的绥宁农村了,也没向父亲道个别。
1972年7月“双抢”,父亲和我都在田里抢割早稻。他不小心被镰刀割破了左手食指,割得很深,鲜血直流,生产队长要他去诊所包扎。他一个56岁的半老头,用田水洗了一下双脚双手的泥巴,用右手紧握着割破的还在滴血的左手食指,走到一两里外的村诊所包扎。我竟然还在田里割稻,没有陪他去。现在回想,我当时肯定是想在贫下中农面前好好表现自己,留个好印象,争取早点被推荐招工。我竟自私到如此程度,真是无地自容。很难想象,当时父亲紧握滴血的左手,孤零零地头顶烈日,赤脚走在田埂山路上,而儿子在田里无动于衷,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父亲诗词功底很深,是邵阳市诗词协会顾问。他将多年来未散失的几十首诗词收集成一本《笑予诗草》,请邵阳市诗词协会会长、市政协副主席马少侨写了序言,1994年趁我回邵时交给我,要我找人编辑成书,设计封面,印刷500册。当时我任娄底日报常务副总编辑,报社有美术编辑,有定点印刷厂,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不知何故,书稿在我办公室放了一年多原封不动。父亲也许失望了,有次我回邵,他说把你那些诗稿拿回来算了。也许他是试探我还能不能帮他完成这件事,而我竟然没做任何解释把书稿退给了他。他后来找政协谢道锡帮忙,编印了《笑予诗草》。这是我对父亲最为愧疚悔恨的事,至今回想仍不知该如何请父亲原谅。这也是父亲去世后,我下决心花几个月时间整理他的书信、散文、日记、诗词、报告等,编印30余万字的《肝胆相照——朱有道先生纪念集》的一个初衷吧。
1997年11月28日,我在娄底市委大院搬迁三室两厅的新居,特派车将父母从邵阳市接来小住,分享乔迁之喜。父亲在我家过了他81岁生日,也是他人生最后一个生日。当晚聊天时,他颇有兴致,写了一副八旬自寿联:“放鹤未归,行年八十称中寿;骑鲸何日,击水三千到上游。”而我却早不问迟不问,当着妈妈恒兰的面问他:“爸爸,你也是个读书人,明事理,懂形势,49年三月,百万大军即将渡江,全国解放在即,你本是个店员,是工人,为什么却借200元入股?八人经营大昌棉布店,最后土改时家庭成分本应是工人却变为了工商业,以至家庭成分不好害了我们全家几十年。”我不经意间问的这个不该问的问题,可能正是父亲不好回答的。现在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五星红旗中第三颗星代表民族资产阶级(即工商业),当年工商业者是党和政府争取团结的对象。邵阳市地下党正培养有进步倾向的父亲在解放后能成为工商界的代表人物,动员他入股,并支持他当经理。父亲当晚沉思了一下,轻轻回答说:“地下党负责人要我借钱入股的,民族工商业是受共产党政策保护的。”也许,父亲这一“失足”终成“千古恨”,由工人变为了“资本家”,让我们五姊妹背了几十年家庭不好的包袱。不过,他不这一失足,就不会有1957年前的辉煌高光、1957年后的苦难折磨和1979年后的重返政坛再显身手。不管怎样,在他最后一个生日晚上,我是千不该万不该问这个使他难堪的问题的。
父亲去世快24年了,每年他生日忌日,我们5个兄弟姊妹都格外怀念他。今晚,我写出这几件对父亲愧疚的事,请求父亲在天国原谅。我可以告慰父亲的是:爸爸,您离开我们后,我做了三件大事:一是1999年初我整理编辑了您的诗文集《肝胆相照》,印了2000册,分送您的同事诗友,并在邵阳市政协举行了首发式;二是2008年清明节,我为您和妈妈以及祖母在双峰老家坟山重新修墓,是祖坟山最气派的墓碑;三是2016年12月,我在邵阳市政协大礼堂为您主办了一个有娄邵两市党政领导、您生前同事朋友、朱家亲友近200人参加的“纪念朱有道先生诞辰100周年座谈会”。这三件大事,在恒兰的支持下,我都做好了,兄弟姊妹们都很满意。这也算是我对您生前这些愧疚的一种补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