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牛
他是我的初中老师,教物理,男性,姓杨,矮而且瘦,很精干的样子。但那张脸却是我所有老师中最不喜欢的,下巴太尖,用今天流行的形容就是“锥子脸”。实话说,今天人们追捧的“锥子脸”我都不觉得多么好看,而我们年少时看多了宣传画上满溢威武的国字脸,再看到一个大男人用细脖子支着一张锥子似的尖尖脸,心里能不产生一种钉子划玻璃般的难受么!
这位杨老师也的确做派如那脸一般的尖刻,最喜欢用尖刻的语言扎学生,他就扎过我好几次。我们学校虽属县办初中,但地处乡下,学生大多是农家孩子,为数不多来自县城的学生,便容易因为缺乏农村常识而被农村同学取笑,这种取笑是很令我们城里孩子窝火的。而我更窝火的是,身为老师的杨老师居然也来取笑我。一次劳动课,我们正在校园的小路边拔杂草,杨老师来了,一见我,他就眨巴着眼睛叫我的名字,用神秘的口吻说:“告诉你,我看到一把铁锹上长了一种奇怪的虫子,你肯定没见过呢!”我扭着脑壳问他:“在哪里?”没等杨老师回答我,周围的农村同学们全哄笑起来。我这才醒悟,铁板上怎么能生长虫子呢!杨老师用一根手指点着我:“你呀,你呀……”我抿紧嘴没再吭声,盯着那张锥子一样使劲晃着的下巴,只觉得那尖利的锥子直朝我脑壳上戳,心里很是愤怒。
但没多久,我就对杨老师幸灾乐祸了。那是有天午饭后,我从教师食堂边走过,听到教师食堂里有杨老师尖腔尖调的声音,还夹杂着小孩子的哭嚎。便好奇地凑到窗口边去,首先看到一位个子高高的老师(别班的班主任),他正在使劲哄自己四岁的儿子停止哭闹,而旁边,杨老师却在逗那哭闹的小家伙:“哇,哇,要吃煮鸡蛋!哇,哇,煮鸡蛋不好吃,要吃荷包蛋!哇,哇,荷包蛋不好吃,要吃煎鸡蛋……”小家伙越哭越凶了,高个老师再也忍不住,冲儿子吼起来:“莫这个蛋那个蛋了,你还有完没完!”谁都能听出这是朝杨老师发脾气了,杨老师不能不识趣,他终于停止了凑热闹,嘿嘿干笑几声。我一直凑在窗口边,看着杨老师用手使劲搓着尖下巴讪讪地离去,心里竟有一种大为解气的感觉。
可是后来的一件事,使得我对杨老师有了一次惊讶的新认识。同年级的隔壁班有一个瘦小的男孩,在我们眼里总是蔫蔫的,像一根干了水分的秋丝瓜。但我们都不敢小看他,他的物理成绩太棒了,每次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我们都叫他“钻钻”,意思是厉害得像钻子一样。想着他这样厉害下去,说不定将来能成个物理学家呢。教物理的杨老师肯定也相信,这个学生会成为物理学家,钻研科学的人一般看上去都蔫蔫的呢。
但“钻钻”却蔫得更厉害了,以至有一天会栽倒在地。那正是快要晚自习的时候,他在教室走廊上看同学们玩耍打闹,突然就倒地不起,把同学们都吓坏了,待到学校卫生室的老师赶来后,人已经没了呼吸。我不知道六十年代初别的中学是怎样,我们这所初中学校只有一个卫生员,我们称之为老师。那位卫生员老师后来说,即便距这几十里路远的县人民医院派来医生,这不幸的学生也救不过来了,他应该是心脏出了毛病。
我们都对“钻钻”的突然离世感到震惊,震惊之余又有几分害怕,尤其我这个来自城里从没见过死人的胆小鬼,更是害怕得连礼堂旁边正在搭的小棚子都不敢去看,那是为“钻钻”临时搭的,因为“钻钻”的家离学校好几十里远,他的家人等到学校派人送去通知再赶来,差不多一晚上就过去了。
不过那个临时搭的棚子,也并没让“钻钻”躺进去,因为杨老师不让他躺进去。杨老师说大冬天的太冷,孩子呆在学校的最后一晚还要躺在冰冷的棚子里,太可怜了。于是“钻钻”呆在学校的最后一晚,就躺在杨老师宿舍的床上了,杨老师也挨着他倚在床头,和他共着一床被子,整整陪了他一晚上。
杨老师的举动让我们都震惊了。我不知道别的同学怎样,至少我是从此再没好好上过物理课,我老在课堂上反复打量杨老师那张尖利的锥子脸,心里在想:杨老师怎么就那么大胆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