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每月逢三、逢八的日子,是我们镇上的大集。集上卖东西的小商小贩们拥挤着、喜洋洋地兜售自己的货物。当然,也有人不靠卖货养家糊口,他们靠手艺吃饭,理发匠便是这样的人。
镇上的集市,我从小到大,不知道赶过多少回。即使闭着眼也能找到理发匠所在的位置。理发匠们聚集在集上的东北角,穿过集市入口处的青石门楼,走几步就到。
乡村理发的程序简单。理发匠们抖擞开自己的白大褂将其穿在身上,就意味着生意开始了。若是有人来理发,理发匠笑着与客人寒暄两句,就把围布不经意系在了这人的脖间,动作娴熟、细腻。待客人在藤椅上落座后,拉过洗脸盆架子,铝盆里兑好温水,理发的人弯腰,伸出长长的脖子,开始洗头。
放置脸盆的架子,是用四根铁条焊成的,简洁,简单,如抽象画。通常是架子的顶端安置脸盆,下面的小隔板上放块肥皂、洗头刷,或者是蹲着一瓶字迹不清楚的洗发水。旁边的空地上有两三个大皮桶和暖水瓶。皮桶一个装凉水,一个盛热水,水温的控制全靠理发匠一只手搅合。
洗头要洗两遍。一遍先打上洗发液,理发匠用十指在客人发顶上到处抓挠,梳松头发。洗发液洗过后再用清水冲洗一遍,这头算是洗好了。将客人湿漉漉的头发用毛巾一包,剃头匠转身就将一盆水泼出去好远。那泼水的架势快、狠、准,一根残余的头发丝都不许留在盆中。远处的泥土地面洇湿了一片,像极了从没去过的,某个省市的地形图。
如今,在集镇上剪发的人多数都是老年人,这个年纪的人,对发型的要求没有当下年轻人那么偏执,打理得短一些,看上去利索显精气神便可。男人的头发剪成极短的板寸,女人的头发多削成齐耳短发。
理发匠理发的工具简单,一把剪刀,一把手推,它们在理发匠的手中不急不躁地吞吐着自己的速度,慢悠悠地照顾着客人的每一处头皮。
发丝簌簌而落,理发的人多是闭着眼,端坐,一动不动如同雕像,似乎是对理发师的尊敬。当然也有些俏皮的人,喜欢在理发时拉家常,说些笑话来打趣,笑得紧了,惹得理发匠不得不说他一两句:别笑了,别动别动……
我小时候经常看父亲理发。平日里父亲不苟言笑,唯独在理发时喜欢跟人聊天。理发匠似乎跟谁都能聊得来。天文地理、古今往事、八卦趣闻,他们竟能一一精通,如数家珍。不论你说什么,他们都能搭话,绝不会让你冷场子。每次理完发,父亲总是笑眯眯的。三千烦恼丝,世间无常事,压在身上的沉珂旧梦,经过理发匠的取舍后,只落得一身轻盈如燕。那些来之前头发杂乱之人,离开时神色皆是焕然一新,这是多么的神奇啊!
我曾多次在理发匠身前驻足,看他们露天时晒太阳,阴雨天撑伞,不忙时掏出打火机抽烟。他们或坐或站,迎来送往,固守在乡下的泥土中,与乡民们细数春夏秋冬,在黑白的发丝间,专注地打理每一天。
每次归家,我都要到集上去逛一逛,见到理发匠们依然忙忙碌碌的身影,我由衷感到欣慰。也许他们并不知道,在自己指缝里流过的光阴,藏着离乡人无法抵达的乡愁。
(吴圆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