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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重水稻
新闻作者:   发布时间:2023年06月01日  查看次数:  放大 缩小 默认

  □ 陈远洪

  面对水稻,就像面对公公(方言:爷爷),一种田野泥土味的情愫悄悄爬上心头,久久不去。

  水稻,当它还是种子的时候,寒冬已经过去。奶奶从谷缸里取出一捧又一捧稻种,轻轻抚摸,像抚摸即将出嫁的女儿,嘴里喃喃自语。稻子就这么在奶奶最初的祈祷中沐浴风雨、阳光和布谷鸟的啼叫。是时候了,公公喝了碗米酒暖身子,来到田头,卸下破棉袄,将脚板伸进刺骨的秧田,赶着牛,将田一次次来回犁耙,整得泥如浆,平如镜。放干了水,整出一小块一小块,铺上薄薄的牛粪,然后将长出谷芽的稻种从指缝间慢慢撒下,把早已准备好的碎苔藓均匀盖上,像给稻种盖了床温暖的棉被。

  播种后,公公天天守护在秧田,白天放干水,让每一粒稻种享受到阳光的温暖;晚上罩上膜,保温防冻。伸出两片绿叶后,施肥催长。经过一个月左右的精心呵护,稻种长成嫩绿的稻秧,可以移栽了。

  常常是细雨蒙蒙的早晨,一声粗犷的喊叫声划破寂静的山村,男女老少从各自的屋里冒出来,撸起裤管衣袖,光着脚,说说笑笑,夹杂些走调的歌声走向田野。人们在插秧的季节开心快乐,人人头顶一方天,不愿披蓑戴笠,任淅淅沥沥的雨温温柔柔地下。公公带着我去扯秧。秧田灌满了水,便于洗净秧根的泥巴。我还小,撸起的裤管浸得焦湿。公公弯下身子,摆开架势,只三五下,一把秧苗握在手上,在水里咚咚几下,秧苗露出白色须根,然后从腰间抽出一片撕开的笋壳叶,“嗤”的一声,扎成个活结抛到田埂上。几个动作一气呵成,让我羡慕极了。一担又一担的禾苗挑到田里,一蔸又一蔸的禾苗被移到适当的位置,均匀笔直,不几天,空荡荡的田野便盖起一层淡绿色地毯。

  往后的日子没一刻闲着。公公扛着锄头,在田塍上踱来踱去。正是水稻生长的时候,田里的水不能太满,也不能太少。当禾苗开始分蘖时,公公挑来石灰,七岁多的我歪着脑袋问,为什么要给禾苗施石灰,公公说,是让禾苗长得好。瞬间,石灰撒向田里,禾苗被染成白色。粉尘顺着风吹来,鼻子痒痒的,喷嚏一个接着一个打得震天响,难受极了。施完石灰,公公用锋利的脚将禾苗间的泥土掀松,我学着他的架式,东倒西歪的样子,公公时不时弯下身来扶起被我踩倒的禾苗,或者扯掉一些我还分辨不清的稗草。公公说,他在我这个年龄已经能做许多事情了。我听后十分难受,决心努力多做一些事。以后,给稻子施肥、杀虫、追肥、除草、看水,我都跟着去做。

  一天夜里,月明如水,公公许久没有回来,奶奶催着我去找,结果发现公公躺在田塍上,悠悠地吸着旱烟,很惬意的样子。我正要张囗说话,公公立即摆摆手,示意我躺在他身边,听水稻拔节的声音,十分悦耳。四周有蛙声、虫鸣和微微的风。我觉得很美妙,就伏在公公的大腿上睡着了。醒来时,看见奶奶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没有谁说话,只有水稻与水稻的交谈声,不知疲倦的蛙声,绵绵的虫声以及大地的搏动声。我凝望着天空中那轮姣美的月亮,心想,天上是否也种有水稻,是否也有像我一样的孩子,伴着公公在一起守望着水稻?想着想着,复又睡去,直到冰凉的一滴露珠流到我的腮边,我睁开眼睛,奶奶已轻轻揩去了它。

  天空下,青山如黛,无心睡眠,我跪在田塍上,跪在公公奶奶身旁,像他们一样,虔诚地守望着水稻。

  一蔸水稻就是一个家庭,它们和和睦睦,共同分享阳光雨露,共同对抗孤独寂寞,没有一棵甘心落后,也没有一棵独领风骚。它们紧紧团结,手拉着手,肩搭着肩,你携我一下,我扶你一把,真诚相待,兄弟一场,快乐成长。到了抽穗的时刻,一棵棵腆着肚子的水稻像怀胎十月的年轻母亲焦急地等待着。终于,黄澄澄的太阳暖融融地停在空中,风静止了。水稻在我们热切注目下慢慢分娩。没有挣扎,没有血迹,没有痛苦的呻吟,一切都在神秘的静谧中。一个又一个满怀母爱的稻子诞生了,它们舒展着蜷曲的发丝,欣欣然,微笑着,接受太阳的洗礼。这时,公公紧抿嘴唇,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我发现田边一棵刚刚分娩的水稻弱不禁风地摇晃着,便伸过手去,意欲搀扶,但-双大手猛地抓住我,公公严厉地说,你想干什么?它不会站起来?!奶奶也拉了我一下说,别让你的脏手碰坏了它!我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倔立的水稻,突然想哭。

  几天后,水稻抽穗差不多齐了,一束束淡黄的谷舌像一双双高举的手。公公心满意足,哼起乡间小调,我跟在后面,像忠实的狗,可他看都不看,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水稻。只见他快步迈进稻田,高高的卷起裤管,光着膀子,将密匝匝的水稻分成许多小块,并且将水放干,让水稻壮籽……

  阳光照耀,雨露沐浴,水肥滋养,长长的谷穗慢慢地弯下腰来,沉甸甸的,总是低着头,怕人看到她美丽的脸。稻子一天比一天饱满,一天比一天壮实,变得黄澄澄的,金灿灿的,像撒了一地的金子。

  开镰了。到处是欢呼声,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镰刀割稻的沙沙声,扮禾(音同:收获稻谷)的嘭嘭声。炎炎烈日下,田里的水沸了一般,弯下身去,一股闷热直逼上来,令人头昏脑旋,出气急促。我握着祖祖辈辈握过的光滑的镰刀把,努力地割着稻子,稻叶割裂了手,流着血,也不哼一声。公公包着头巾,光着被太阳晒黑的脊背,用力扮禾,奶奶把割倒的稻子递给公公,黄澄澄的谷粒溅落在禾桶里……

  一年一度的尝新节来了。人们杀猪,杀鸡鸭,捕鱼,熬酒,然后敬天地神灵,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收。尝新了,奶奶把敬神的鸡鸭鱼肉煮了,用新米煮饭。公公品着米酒,把一块块肉挟我碗里。我细细品味着新米饭,眼睛湿润。望着公公一身的泥味、汗味、水稻味,珍爱水稻,就是珍爱公公……

  播种,育苗,插秧,拔节,抽穗,壮籽,收割,这就是七重水稻的全过程。每一程需要精心呵护,每一程不可马虎松懈,是血汗写就的劳动史,是农民辛酸的缩影,也是公公的缩影。

  面对水稻,我想起包括陈胜起义、刘邦称帝、朱元璋登基以及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当然也有公公,他们都是水稻的儿子。每一棵水稻都是一个可触摸的希望,是拜下去就不再起来的肉体,是痉挛不已的魂。它朴素的叶、挺拔的茎、饱满的籽粒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为此,我要告诉儿孙们,一粥一饭当思来之易,是你的父辈们日日夜夜在泥田里滚爬才结出不忍抚摸的一粒,你是农民的后代,你的血液透出一股抹洗不掉的泥味、汗味和水稻味;碗底的饭,每一粒都要扒干净,即便悼到地上,也要捡起来放进嘴里,这才是农民的后代!

  我九岁那年,公公走了。跌入泥土不再起来。每回故里,我站在公公侍弄了一辈子也没有侍弄够的田边,望着水稻,屏气凝神,听公公和水稻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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