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谭红卫
再过一个月,便是父亲冥诞百岁。屈指数来,父亲离开我们至今已有十一个年头了。十一年的时间不算短,脑海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储满了记忆。如今重拾父亲在世的日子,父亲的过往再次如潮水般涌来,一些陈年记忆被唤醒,曾经的场景再次浮现,消失的时间重新返回。
2011年,这是一个刻骨铭心的年份,父亲先后两次住院。第一次是三月底因患结核性胸膜炎住院治疗半个月,经继续服药巩固疗效,不见有其他不适。第二次是年底。这年的冬天异常寒冷,父亲因为要照顾生病的哥哥,在洗衣做饭中感染了风寒。一向霸得蛮的父亲托人捎话要我们接他来娄底看病,我因公务缠身,弟弟忙于生意,加上对父亲病情的严重性估计不足,就拖了十来天,直到腊月十八日才送他到医院。经诊断,父亲得的是慢阻肺。治疗了一段时间,病情趋于稳定。因为再过几天就是春节,便帮父亲办了出院手续,安顿在弟弟家里。
世事无常终有定,人生有定却无常。大年三十早晨,我和妻儿赶到弟弟家里,陪父亲吃团年饭。父亲的精神不是很好,只吃了一点点东西。正月初一一早去给父亲拜年,父亲的状态好像好了一些,从怀里掏出两个早已准备好的红包,递给身边的两个孙子,说着吉祥和鼓励的话。吃了早饭,留下弟媳在家照顾父亲,我们回老家给母亲和祖辈拜坟年。晚上十点,突然接到弟媳的电话,说父亲情况不好。于是,我和弟弟风急火燎地赶回娄底,再次将父亲送到医院。抢救了一天一晚,父亲的病情没有好转,呼吸越来越困难,但神志还是很清醒。正月初二晚上,主治医生问我们愿不愿意让给父亲切气管上呼吸机,同时告知我们即便如此也无法挽救父亲的生命。在父亲的要求下,我和弟弟决定连夜护送父亲回老家。
生离死别已缠绵,此刻,所谓阴晴圆缺,只剩对影,无眠。屋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两盆炭火旺盛燃烧。父亲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手上扎着输液管,他的生命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兄弟姐妹六人除了正在从广州赶回的二姐外,我们都围坐在父亲的床边,与父亲做最后的告别。父亲平静地和看望他的邻里乡亲打着招呼,又吩咐守在他床边的一众子孙去炉边烤火,不要受了风寒。父亲把我叫过去,询问二姐什么时候回来。我安慰父亲,说就快回来了。父亲一声叹息,说只怕等不到了。父亲又唤我和弟弟帮他脱去身上的棉衣棉裤。我们替父亲掖好被子,突然发现父亲一口气接上不来,喉咙被憋住,脸色发紫,人就不行了。父亲八十九岁终老,亦算高寿。
六年前的正月初三凌晨,沉疴已久的母亲驾返瑶池。六年后的正月初三子夜,父亲驾鹤西游。父亲年长母亲六岁,又晚六年离世,且都是正月初三,既是天缘巧合,又是冥冥注定。
清理父亲的遗物时,我只留下了他的身份证,不仅是想留住一种怀念,更是想替父亲圆一个心愿。去世前的几年,父亲一直念想着再去一趟南岳,但我们一直没上心,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最后把事情耽误了。后来,我怀揣父亲的身份证去了一趟南岳,替父亲圆了心愿。
父亲一生曲折坎坷,一路走来,栉风沐雨,两肩霜花,可谓饱览人生沧桑,遍尝人间烟火。四岁不到就成了孤儿,时年祖母二十八岁,伯父十一岁,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度日如年。十八岁时,短短八十三天接连失去了伯父、伯母、堂姐三位至亲。二十二岁时,祖母离世,身边的亲人就只剩下了母亲。
人生路上,父亲两次蒙受不白之冤。第一次是新中国成立初期,“三反五反”运动如火如荼,父亲遭人诬告,被送到县里办“培训班”。第二次是父亲当大队治保主任的时候,一天晚上从队部忙完工作回家途中,闻到路边一个五保老人的家里有刺鼻的焦糊味,进去一看发现老人身子扑倒在炭火上,人被烧焦了。事后,父亲却被诬陷为凶手,先是被拉去批斗,继而被关进县里的看守所。批斗和审问父亲的人威胁利诱、软硬兼施,要父亲招供。但父亲大义凛然,坚贞不屈。最后还是一位关键证人出面,才帮父亲洗脱了罪名。
不知是何时不经意的一瞥,竟发现晚年的父亲佝偻得更厉害了,走路时整个身子就像一张四十五度的弓,不复往日的伟岸、挺拔。儿时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终日披星戴月、劳作不断,常常是我们尚在睡梦中,父亲已在田地里忙碌了一两个时辰。然而,由于当时生产队人口多田土少,家里挣工分的不多,即便父母拼死累活,也总要为一日三餐犯愁,特别是到了青黄不接的季节,家里经常揭不开锅。隔壁一个生产队人少地多,一些人家每年都有余粮。父亲人缘好,威望高,只要他开口,大家都愿意借粮。于是,连着好多年的春夏之交,父亲挑着一担空箩筐,今年进东家借谷,明年到西家借米。一到水稻开镰收割,晾晒好的稻谷还没进仓,父亲就挑选籽粒饱满的给人家还去,并且重量比借的要多一些。
父亲一生清贫,留给我们的却是一座精神富矿,让我们在深挖中不断收获能量,收获幸福,收获有价值的人生。父亲读书不多,只是高小毕业,却深得做人之道。他常说,一个人贫穷并不可怕,怕的是没有志向和骨气;衣服只能穿烂,不能被人家指烂。姐姐们每次回家,父亲都要语重心长,谆谆告诫,要她们相夫教子,尽妇道,行孝道,说家和万事兴,不仅夫妻要相敬如宾,妯娌之间、邻里之间也要和睦团结。记得我参加工作不久,一天父亲背了一个布袋走进我办公室,我既意外又惊喜。父亲一生务农,先前一直呆在农村,这次进城自有一番用意,也许在他的心目中,我能端上铁饭碗,成为一名国家干部,不仅是他的骄傲,也是整个家族的荣光。晚上父亲和我抵足而眠,彻夜长谈,记忆中父亲说的最多的是:工作上,求上进;身外物,少贪欲;待他人,要真情。父亲是这样说,更是这样做。早年父亲干宰猪的营生,当时是拿猪肉抵工钱。每次宰完猪回到家,父亲都要复一次称,倒不是怕给少了,而是担心人家多给了。如果发现多了,父亲就叫我们把多的给人家退回去。好长一段时间,工钱一直没变,于是有人劝父亲提高一点,父亲说农户人家喂头猪不容易,就一直维持老规矩。
小时候,总觉得父亲脸色严肃,目光逼人,不言自威,心里总有几分怵他。长大后,慢慢发现,父亲其实外冷内热,对子女的爱深沉如山,虽不善言语,却顶天立地,虽不轰轰烈烈,却持久绵长。大姐年轻时曾经长时间身体不好,去大姐夫工作的地方养病,留下三个外甥由父母照看。晚上,二姐带着两个大的外甥为大姐守家,最少的外甥便留在父亲身边,父亲既把他们当外孙养,更当儿女养。二姐、三姐出嫁时,家境窘迫,几乎是白手起家,父亲总是倾其所有,尽其所能,帮着她们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父亲对儿孙的疼爱不分里外,不分彼此,不分厚薄,都是一个样。每次来娄底小住,父亲带给两个孙子的礼物都是一样多,在我和弟弟家住的时间都是一样长。
父亲乐善好施,像默默开在路边的野花,只要有人经过,都给人以芬芳;像三九寒冬里一盘烧得正旺的炉火,只要有人靠近,都给人以温暖。谁家有苦,都会施以援手;谁家有难,都会慷慨解囊。队里一个邻居年纪轻轻就瘫痪在床,其妻子一人拉扯着三个年幼的孩子,艰难困苦可想而知,遇上农忙季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其时,父亲已年过花甲,还要耕种自家的田地,却总是不请自到,抽时间帮着犁田、耙田、播种、插秧、收割。我嫂子被一个远房叔父的儿子伤害成植物人,但因为关键证据缺失,凶手被无罪释放,哥哥最后被弄得人财两空。这样的事摊上别人,仇恨还来不及,但父亲以宽广的胸怀、仁慈的善良待之。后来,那个远房叔父病亡,父亲不仅前往悼念,还帮着料理丧事。
父亲刚刚离去的时候,常常走进我的梦里,父子俩在梦中相见。如今,十一年过去,长眠在九泉之下的父亲早已化为一抔黄土。除了每年的春节、清明,我都会回到三十公里外的老家给他和母亲上坟祭拜,通过天地连接与他和母亲聊聊天叙叙旧,其他时间会不时凝视他和母亲的遗像,重温他和母亲在世的时光,而脑海中泛起的回忆,也会像和煦的春风,拂过我的心间,如此温暖,如此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