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松华
谭谈老师还是一副多年来的老样子。上穿一件有些老旧的灰底暗红线的翻领汗衫,下穿一条米色西装短裤,脚上随意趿着一双十字背带的泡沫拖鞋,留着那个几十年不变的板寸平头,头发花白,走路风尘仆仆,腰背不驼。这哪里是一个蜚声中外的大作家的样子,明明是一个刚刚下地劳作回家的老农民形象!五十多年前,他从这里起步,以过硬的作品、奋进的精神、质朴的人格魅力,从普通工人,到战士,到记者,到作家,到县市委副书记,到省作协副主席,到省文联主席、到中国作协副主席,从一个山中小煤矿的通讯员、宣传员,走上国内外文化大舞台,身份和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唯一不变的,是农民本色,是矿工本色,是一个有良知、有道德、有担当的当代作家本色!
在井门不远的办公楼二楼简易会议室,谭老师耐心听取了矿领导关于煤矿现状、煤炭市场情况的简单介绍,和在座的煤矿工人子弟畅谈当年煤矿的辉煌、煤矿工人的艰辛和喜乐。邹部长说,我不仅是您的粉丝,也是煤矿工人的子弟呢,我的父母,原来都在芦茅江煤矿工作,我从小在那里长大。谭老师欣喜道,你这个出息了的矿二代,以后要多关心我们煤矿工人哦。然后聊起在煤矿经历的往事,趣事和故事,引得在座的每一位不时哈哈大笑,暖意融融。在对煤矿往事的回忆中,饱含着骄傲和自豪,对煤矿在市场经济背景下跌宕起伏的命运,充满同情和惋惜。
坐一会,谭老师提出到原来的家属区看看。家属区坐落在煤矿东边两里地的石湾里小山岗上,由大大小小、长长短短、高高低低散布的几十栋老房组成。老房大都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最早的是单层的红砖青瓦房,高不过丈余,长二十余丈。每栋分隔成十几个小房间,南北对开小窗,一门进出,每间三五个平方米,没有厨房,没有厕所,只可以摆个简易木床,摆一张小课桌放洋铁饭碗和把缸。每一间屋门前,用碎砖砌一个半拐的“7”字,用作生火做饭的伙房。矮屋连绵成线,一字排开。栋与栋之间,前后相隔三四米,左右相隔两三米,豆腐格子一般。以后建了两层的、三层的通楼集体宿舍。房子从两端水泥楼梯上下,一条过道直通到底,一边是栏杆,一边是一墙相隔,两门相邻的单间住房,供单身职工合住。没有厕所,洗漱要到楼下的水龙头边排队。之后在一旁又建了些三四十平方的小套间,供一些家口多的老矿工、老领导居住。唯一高大的楼房,是子弟学校的教室。而今,这些错落的平房、单层或双层的小楼房,依然成排成排坐落在原来那片土地上,古旧而破落,与周围新农村建设兴起来的小洋楼、大别墅形成鲜明对比。但这里依旧住着众多的人员,有恋矿的退休老职工,有在职矿工的家属,有农村随迁而来的老人,有在附近打工的租户。公司董事长告诉我们,这里早已列入国家棚户区改造的规划,异地搬迁到城区,原先的住户,大都在城区的新楼分了房或买了房,但很多老矿工,舍不得住久了的瓦棚旧屋,住一段又回来了,有些那边住一阵,这边住一阵,两头度假一般,骨子里始终有一种恋矿情结。
早年的煤矿和煤矿工人,在我们眼里是最让人羡慕的地方和职业。矿里有食品站,可以买米买肉,有豆腐店,定时可以买豆腐,有子弟学校,学生穿得漂漂亮亮,有大食堂,热喷喷的馒头清甜,有花花绿绿的放炮线,缠到铁丝枪或弹弓上格外光滑耀眼。附近村里有成年女儿的人家,千方百计托媒想要嫁到矿里去,成为煤矿工人的家属,到矿山做临时工,到村里生儿育女,吃着半边户的粮食,享受着工人家属的荣光。家里有男孩的,千方百计去当兵,两年后退伍回来,就能安排到煤矿当工人,下井挖煤或做地面的其他工作,毫无怨言。而这样的人家,常有进出的媒婆,踏破门槛。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上面来了个政策,所有煤矿井下工人的家属和子女,都可以解决城市居民户口,脱离农村和土地,随迁入矿,吃居民粮。这个政策犹如平地惊雷,让这些家属欢天喜地。一夜之间,妻儿子女,甚至包括很多已出嫁的子女,都毫不犹豫填表上报,义无反顾地退出了村里承包的土地、山林甚至住宅,成为国家粮户口,脱离了世代相承的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身份和生活,吃上国家粮。头顶光环,满面春风,让人好生羡慕。然而煤矿容量的天生不足和后天配套设施欠缺的营养不良,煤矿没有足够的住房和场地来接纳那成千上万从农村洗脚上岸的家属,也没有学校和工位来容纳他们的子弟,甚至没有充足的食物来维持离开了土地又没有矿山工作报酬的一大批人的简单生计,用一句我们乡里的俗话来形容这些矿工家属的处境,“扁担无匝,两头失塌”恰如其分。没有了田土,也没有正式工作,家属只能到附近的农村去帮助农民收稻割麦挖红薯打短工,成年子女只能远行去南方打工。年老无依的妇女,有人到垃圾桶里捡烂菜帮子甚至到农民地里去偷红薯、南瓜,生活陷入可怕的低谷。更为可悲的是,就在不久之后,市场经济的洪流,彻底打烂了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的藩篱,打烂了职工的铁饭碗。城市户口农村户口都是户口,固定工作和临时工作都是工作,曾经的靓丽光环,在市场经济的洪流中,烟消云散。但唯一不变的是,那些失去的土地和山林,永远失去了。煤矿工人的地位,与之前的辉煌,云泥两判。
谭老师说,我这次来,不带什么任务,也不带什么目的,纯粹是到旧地走一走,看一看,会会老朋友。说这话时神情淡定,神态怡然。这哪里是随意地走走,分明是一个深情老人对冷水江的牵挂,对人生中新朋老友的牵挂,对人生情谊的无比珍惜!
来到土硃煤矿,很多曾经的人事,早已远去或被时光淹没。现在的公司和矿领导,他一个也不认识,但当这些年轻的矿二代、矿三代当着谭老师的面,饶有兴致地说起他们那些当矿工的父辈或祖辈们时,他又无不稔熟如麻。往事历历在目,旧梦依稀如影,由中可见,一个多情文人、一个耄耋老者对矿山一生不逾的情怀。谭老师来到老家属区的小巷,寻找自己曾经住过的那间小屋子。五十多年过去,那些当年的住屋依然鸽子笼一般排在原地。红砖陶瓦,尘染灰蒙。原来的泥土路摊了一层薄薄的水泥砂浆,减少了之前天晴多灰天雨多泥的窘境。从废弃的子弟学校后边的老屋沿着一排一排的鸽子笼走了两个圈,来到最南端的一栋矮旧平房前,谭老师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那时候我是住在靠南边的第一栋,是第一间还是第二间记不清了。我们就近询问几位仍然住在这里的老人,老人摇摇头,说不记得当年住过的人事了。再细问,原来最早住进这里的奶奶,也不过三十多年之久,而谭老师的离开,那是他们来前二十多年的事。老奶奶们一路随行看热闹,开玩笑说,以为又要改造棚户区了,说自己舍不得搬离这些住惯了的冬暖夏凉的小屋。当我们指着谭老师,说起来这里寻根觅旧的事时,老人脸上顿时有了光芒,啧啧说,谭谈我们不认识,但我们都知道,他是我们矿里的老工人,是我们这里走出去的大作家,大领导,也是我们职工的兄弟朋友。说话的情形,仿佛就是说自己的亲人一样自然、亲切、骄傲。(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