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雨轩
豆是个有来头的物种,古时候叫菽,列于五谷“稻黍稷麦菽”之末。“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诗经》曾经以寥寥数语,定格了几千年前的某个采豆场景:热闹,动态,充满烟火气息。
我宁愿相信《诗经》中描述的豆就是黄豆,黄豆是万豆之王,是豆类中的“大哥大”,它能给人类的胃足够的温暖和动力,以及深刻的记忆和想念,它是俏皮而又温暖的豆。
作为一名味蕾上住着小怪物的95后,对于黄豆这种食物,我曾经的态度比较暧昧,换句话说,就是可有可无。黄豆能比可乐薯片吗?能比辣条奶茶吗?实在是没有可比性。可是以妈妈为首的外婆一家的女眷们不是这样,她们“宠爱”黄豆,带着或深或浅的感情。
前不久,我发过一次为数不多的朋友圈,照片是我一件上衣口袋的特写,口袋鼓鼓囊囊,里面塞满了探头探脑的炒黄豆,我配了几行文字作为旁白:“衣服口袋装炒黄豆,这是什么级别的配置呀?——去探望八十多岁的外婆,临走时,她坚持要倒给我一碟炒黄豆。口袋第一次如此饱满,谢谢外婆。”片刻,羡慕、不屑、无奈、嘲笑、欢呼、赞美此起彼伏,评论区沦陷。
外婆觉得炒黄豆是世界上最好的食物,和她的经历有关。她十八岁那年,正值大饥荒,作为家里的长女,她独自一人徒步过江西,用老外婆纺织的粗棉布和祖上留下来的银项圈换了十斤黄豆和一些粮票。她不敢停留,她怕稍微一歇脚,就再也见不到家中饥饿的亲人。外婆说,那些黄豆,是救命的黄豆,每一颗都对他们一家恩重如山。所以,之后每次看见黄豆,她都有股双手合十祷告感恩的冲动。
黄豆在妈妈的童年时代同样充满诱惑力。妈妈说,黄豆是一颗有灵魂有香气的豆。炒黄豆时,每一颗黄豆炸裂的瞬间,都有一缕属于自己的豆香喷涌而出,就像用手指碾碎一粒芝麻那样,清香四溢。
有很长一段时间,妈妈对于零食的最高渴望都停留在“一口袋南瓜子,一口袋炒黄豆”的理想状态。之所以用“口袋”作量词,是因为妈妈她们的童年,可以没有零食,但一定要有口袋。如果偶尔有一把炒黄豆,没有口袋兜着,那是件很遗憾的事情。黄豆虽香,直接吃了,美好消失得太快,来不及回味。只有黄豆在口袋里唱歌跳舞,黄豆在口袋里碰撞翻滚,小人儿才有一种可以触摸的满怀期待、期待成真的美妙。
实现“一口袋炒黄豆”的理想,是在妈妈十岁那年。帮妈妈实现理想的是我大姨。十四岁的大姨报名参加了一项最繁重的暑假义务劳动,按惯例,每个学生完成劳动任务后,可以领到一量筒炒黄豆作为报酬。量筒是当时特有的量米的工具,一筒大约可以装两斤黄豆。大姨当时是冲这两斤炒黄豆而去的,为此她特意腾空了书包。大姨事先没跟任何人说,也许是因为美食来得太突然,妈妈、小姨、大舅、小舅每一个人都记得那个黄昏,他们捂着小口袋里瓷实有分量的黄豆在夕阳下奔跑,故意让黄豆发出响声,四岁的小姨用手撑开自己的小口袋,向每一个遇见的人展示她的喜悦:豆个个,豆个个(个个:家乡土话,意为果子,零食)!那场景,那喜悦,隔着时空,真实地感染到了我。
妈妈有一道拿手好菜,将黄豆煮熟,放剁辣椒姜末葱花酱油爆炒,貌似能吃出蒜蓉鲍鱼的味道。我上中学时,妈妈给我带菜,同桌的阿罗同学总要问我,黄豆可有?如果有,菜盒就会直接被拦截,黄豆基本上一粒不剩。在拦截黄豆这件事上,阿罗同学从不讲半点客气。
关于黄豆,大舅小舅也有流传至今的小笑话。
大舅七岁时和堂兄弟们去乡下祖母家过暑假,竟然练就了一门绝招:筷子功——用两根小树枝随便就可以夹住嗡嗡乱飞的蚊子。原来他们的祖母为了省菜,每天做盐炒黄豆给孙子孙女们下饭,她既不放调羹,也不许端菜碗倒豆,所以,这一大帮子饿槽里放出来似的小家伙只能练眼法和手法,盯住一颗豆,下筷,夹住,百发百中,从不落空。
小舅小时候喜欢零食,对零食却没有分辨能力,他吃包谷,整个包谷棒子都咬碎吞下去。生熟黄豆他更是分不清,看见黄豆就心生欢喜,抓了就往口里丢,还咬得嘎嘣脆。有两次吃了生黄豆,出现了呕吐,那种滋味可不好受。之后好几天,他见黄豆而远之,生怕小黄豆咬人似的。
生黄豆事件并未影响小舅舅对炒黄豆的喜好,他至今还是炒黄豆控。如今的他,西装革履地管着手下的一批员工,却依旧没有改掉口袋里装炒黄豆的习惯。有一次远远看见我,他把口袋里的炒黄豆摇得哗啦啦响:“贤外甥,要不要来一把黄豆?”
感谢黄豆,它曾经那么温暖地慰藉过我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