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远洪

　　春夏交替的南方四月，暖暖的阳光一天比一天明朗热烈，地上万物在阳光的照耀下充满生机，蓬蓬勃勃地向上。雨过天晴，竹林里的小竹笋经不起春风的呼唤和春雨的诱惑，汲足了养料和水分，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破土而出，一个劲地往上蹿。季节到了，山上有小竹笋扯了。

　　家乡是山区，小竹林多，长得茂密葱翠。最大的一片在村子的北边，它绵延了好几面山坡，漫无边际的样子。有人说有几百亩，有人说有几千亩，更多人说有上万亩。究竟有多宽谁都说不准，因为没有人作过丈量，也没有人真正走到它的边缘。

　　除此以外，村子周围还有许多零散的小竹林地，季节一到便长满着鲜嫩肥胖的小竹笋。这是大自然的恩赐，是村里人共同拥有的天然菜园。村里人、外乡人都可以来这里扯小笋子，收获着大自然赐予的山珍。

　　新中国成立前，家乡生态环境极好，老虎、豹子、野猪等大野兽时不时在北山的小竹林子里出没。单门独户的人家，一般备有鸟铳和铜锣，用来防身和驱赶野兽。听老人说，邻村有个女人背着个快一岁的小男孩来北山扯竹笋，她觉得孩子沉就让他坐在背篓里。竹林里笔直挺立的小竹笋满地皆是，越往里越多，让她爱不释手，以至于忘了孩子的存在。突然间她隐隐约约听到了孩子的哭叫声，急忙从竹林子返回来，此时孩子不见了。惊魂未定的女人哭喊着回村叫来一大帮拿着鸟铳、梭镖、大刀的男人，敲着几面大铜锣，在竹林里满山寻找，结果只找到一只鞋。孩子被狼叼走了。此事让人胆战心惊，对这片神秘的小竹林存有畏惧感，家里的大人们常嘱咐自己的孩子，不要去北山扯竹笋，提防野兽伤人。于是乎，妇女小孩们扯竹笋，一般就在村子周边的竹林地，不敢去北边小竹林。

　　乡村的男人们忙于农活，没有时间去山里扯笋子。这样，扯笋子成了妇女小孩的专利，小竹林便成了他们聚集和交流的地方，每家每户的女人牵扯着孩子上山去扯小竹笋，沉寂的竹林不时传来孩子们欢乐的笑声和母亲们亲切的呼唤声。

　　山村的孩子手脚勤快，小小年纪便上山扯竹笋，赢得母亲们的夸奖。我在四、五岁时跟随母亲和姑姑上山扯竹笋玩，到六、七岁时就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扯笋子。慢慢地，成了扯小笋的行家里手：哪儿的小笋子出土早、长得多、长得壮、长得快，我都心中有数。而且有些小秘密，不告诉别人。

　　长笋时节，除了上学，扯竹笋成了孩子们第一要务。扯笋子的最佳时间是早晨，虽然辛苦，却很有乐趣。天刚麻麻亮，起得早的孩子便去叫同伴，极少有人单独行动。大家边走边议论要去的山头，意见统一之后便朝着目的地走去。孩子们吃得苦，霸得蛮，体力好，有精神。大家背着竹背篮，腰挂一把柴刀，走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上，露水打湿了裤脚，茅草划伤了小腿，荆棘钩伤了手，脚板扎进了刺，都不吱声，不喊疼。到目的地后便分散行动。放牧的孩子把牛羊拴在树下，一起加入扯笋子的行列。伙伴们放下背篮，弯下身像猴子一般钻进了小竹林。若要发现了一块别人还未曾扯过的竹笋地，就像淘金者发现了许多金子一般，显得格外激动和兴奋。此时，性格外向大方一点的，就会大声呼唤：快来啰，有好笋子了!这时候伙伴们蜂拥而上，随着声声脆响，把一片竹笋扯个精光;而小气自私一点的，则不呼唤别人，怕来人多了自己扯不了多少，一个人闷声

　　闷气地扯着。如果是最要好的伙伴就会发出一个暗号，两个人不声不响地将这片笋子扯完。要上学了，伙伴们汇聚拢来，比看谁扯的竹笋多。一般情况下，跑得快的、眼尖手快的、年龄稍大的扯的竹笋多，且质地好。至于那些拴在树下的牛羊，也和小伙伴的肚子一样，瘪瘪的。

　　1958年家乡大炼钢铁，山里的树木砍倒了一批又一批，生态环境开始变化：山上藏不住大野兽了。不知怎的，竹林地的小笋子越长越少了。周边竹林没多少笋子可扯了，于是大家把目光投向了神秘的北山小竹林。

　　有次写作业睡晚了，第二天早上伙伴们没叫醒我，等我起床时大伙都走了。无奈的我背着背篮在周边山上寻了一遍，没扯着几根笋子。这时我突发奇想：去北山小竹林。于是抖擞精神，麻着胆子，毫不犹豫地向北山走去。

　　山林里弥漫着浓浓晨雾，迷迷濛濛，仿佛在飘洒着毛毛细雨，聚集在树叶上、竹叶上，顷刻形成了晶亮的水珠，挂在叶子的周边，从容不迫地、一滴一滴地从叶尖上滚落下来像颗颗珍珠。我被团团白雾包围着，一会儿工夫，雾水把头发打得湿漉漉的，粘粘乎乎，很快在头发上凝成了水珠，顺着发尖往脸上掉。扯着衣袖擦了擦，没多久又掉了下来，流进了口里，咸咸的。湿透了的衣裤被荊棘划了几道口子，脱下来一拧拧出好多水。乍暖还寒的早晨，禁不住浑身哆嗦，但想着要去多扯些竹笋，全然不顾及眼前的情形，一个劲地往竹林里钻。

　　当我躬身钻进茂密的小竹林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褐色的小笋子一棵连着一棵，密密麻麻，满地皆是，有序无序地连成一片，有的一排排地站着，有的一簇簇地相拥着，有的歪

　　斜着身子，黄褐色的笋尖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像一支支利箭指向蓝天。长得矮一些的刚冒出几个竹帽，胖墩墩傻乎乎的样子，煞是可爱。我欣喜若狂，情不自禁地在心底呼喊：多可爱的小笋子啊!于是猫下身子，屏住呼吸，摆开架式，放开手脚，专拣那长得胖的、嫩的、不长不短的扯，几乎不要挪动脚步便可扯一大把。

　　我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多这么好这么胖的小竹笋。大概是极少有人来过或是土地肥沃的缘故吧，越是低洼地、落叶多的、石头缝里、荊棘丛生的地方笋子越多越粗壮，叫人舍不得收手，像个充了电的机器人一样，欲罢不能。我贪婪地一个劲地扯着，忘了饥饿和疲劳，忘了手臂在酸疼。随着声声脆响，扯了一片又一片，扎了一把又一把……当我下意识到还要去上学时才停了下来。我定了定神，把扯下来的小笋挪到一起时，天哪，像座小山似的。我想了想，用柴刀砍下一根粗且长的水竹剔去枝丫，在竹尖上缠上冬茅草，插在堆放的小竹笋旁作为标记，然后装满一篮子背回去。剩下的只好叫爷爷来拿了。

　　太阳露出了笑脸，天空格外地明朗干净，浓浓晨雾瞬息即逝，远处群山逶迤，绿树乔松清晰可辨。极目一望，辽阔无边的小竹林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郁郁葱葱，微风一吹，泛起层层绿色的波浪，一波连着一波，此起彼落，宛如浩瀚无边的绿色海洋，绵延至遥远的天边。小竹林真美!

　　我爱家乡的小竹林，也爱扯竹笋的劳动，更爱小竹笋那种顽强向上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