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谭红卫

　　老家亲戚托人捎来一大包绿茶，特别交待是今年谷雨前采摘制作的新茶。打开包装袋，新鲜清灵、淡雅风味的茶香扑鼻而来，一下勾起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一桢桢温馨的画面也徐徐展开。

　　依稀记得，小时候，除了村里的集体茶厂，家家户户都在自留地里种有茶树。每年清明前后，在潇潇春雨、骀荡春风的滋润下，一丛丛、一处处茂盛的茶树齐刷刷地抽出鲜嫩新芽。茶树枝头上，一片片翠绿的嫩芽支棱着，仿佛一个个张开的雀嘴。而到了谷雨时节，茶树上的叶子更是铆足了劲拔节生长，满山满坡就像一幅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画，绿意盎然，生机勃发。

　　露水渐晞、日照未到之时，正是采茶的好时光。母亲放下其他家务和农活，戴上斗笠，背上竹篓，带上小凳，领着我去采摘。这时的茶树大多一芽一叶，最是鲜嫩，大拇指和食指捏住茶芽，轻轻一掰茶芽就断了，不像夏天采摘老叶要用指甲尖去掐。

　　采茶时，运气好的话，会有意外的收获，能拾到一两窝茶树菇，洗净开汤，鲜美异常，直抵心灵。也有惊悚的时候，茶树兜底下偶有小蛇盘踞，一不留神会被吓得魂飞魄散。得此教训，以后采茶时就有了经验，先用棍子拨开茶树枝敲打茶树兜，看到安然无恙才放心采摘。

　　采摘完茶叶回家，母亲便取出团箕，将茶叶均匀地摊开，让它们彼此有缝隙，好好呼吸，中途还不时翻动，使水分尽快被晾干。晾晒中，空气里茶叶的香气慢慢氤氲开来。

　　吃过晚饭后，母亲将大铁锅洗刷干净，然后给炉灶生火。待大铁锅烧至发白，父亲将晾干的茶叶倒入锅里，随即用他那双粗糙有力、满是厚茧的大手不停地上下左右翻动。铁锅里，均匀受热的茶叶噼噼啪啪作响，像音乐又像生命的淬炼。水汽升腾中，片片青芽像是父亲手中翻飞的蝴蝶，飞旋起来，又轻轻抖落。不一会儿，父亲的手掌就被茶青染黑。待青翠的芽叶慢慢地变成暗绿色，父亲便将它们倒进团箕里像揉面团一般反复揉捻，茶汁也随之缓缓地渗透到叶子的每个角落，茶叶的表面慢慢变得柔软光亮。揉捻的技术要求高，既要控制好时间，又要控制好力度。揉捻好后，父亲将茶叶放入背篓里，盖上毛巾让其发酵，自然地变色、变香。

　　忙完上面那些事后，父亲会提起一个民国老白瓷酒壶，往一枚白瓷小酒盅轻轻倒入一杯温好的米酒，放到嘴唇边，惬意地嘬上一口。母亲则在一旁或缝补衣服，或整理家务。

　　茶叶发完酵，母亲取来烘笼，架到炭火上将茶叶连夜烘干。全部烘干完后，鸡已开始打鸣，而制茶才算大功告成。

　　过几天，父亲将制作好的新茶匀出一部分，用淡黄色的、能防潮的土纸细心包好，外面再覆上一层纱布，用毛笔写上姑妈家的地址，再交与我上学时带去乡邮电所寄邮寄。要不了多长时间，我们也会收到姑妈寄来的包裹，里面是姑妈晒制的洞庭湖干鱼。

　　剩下的茶叶，母亲将其密封在瓷坛里，再放上一两支当归，茶叶的清香和当归的药香水乳交融，生发出一种异香，直抵心扉。

　　家里来了人，不管生熟，母亲总是先烧一壶开水，给来者沏上一碗热茶。因为母亲的热情好客，来我们家串门的邻里乡亲特别多，母亲乐此不疲。大家一边喝茶，一边聊着家长里短、轶闻趣事。聊得久了，母亲总是一次次把大家喝过的茶碗拿去清洗干净，然后再烧上一壶开水，重新沏上一碗热茶。在物资匮乏的艰难岁月，茶叶的清香和甘甜也抚凡人心。

　　炎热的盛夏，母亲唤我去给在田间辛勤劳作的父亲送茶。父亲走上田埂，洗干净手，提起茶壶往茶碗里倒上一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接着又倒上一碗，亦是一饮而尽，倒上第三碗后，就慢慢品咂，借此机会小憩一会。茶汤翠绿、浓酽，味清而甘，沁入心脾，顿觉精神倍增的父亲仿佛听见了春天的鸟鸣，看到了秋天的锦绣。

　　茶水能提神，茶叶能入药，而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茶汤能下饭。小时候，日子清苦，一日三餐都是清汤寡水，长时间吃不上一顿荤腥，人也面黄肌瘦。放学回家，早已饥肠辘辘，丢下书包，就去揭饭锅，盛上一碗剩饭，倒入茶汤，再撒上一点白砂糖，不仅饱肚腹，而且悦味蕾。

　　起源于中国的茶叶，从亘古的夏朝走来，历经4700多年光阴流转，世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而留存在唇齿间的那抹茶香始终如一，凝成永恒。

　　人生如茶。茶叶在沸水中翻腾沉浮，而后归于平静，而人生纵是辉煌，也要归于沉寂，总是灰暗，也会尘埃落定。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民国元老于右任先生历经沉浮，却一生淡泊、随遇而安，家里的墙上挂着一幅写意的莲花图和一幅对联，上联：不思八九，下联：常想一二，横批：如意。于右任先生一生以此自勉。

　　清香之茶，品的是茶，品到最后，是我们的人生。静心以待，沉时坦然，浮时淡然，拿得起，放得下，方能在沉浮的人世间经得住风雨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