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国和
我奶奶今年96岁了,但还是耳清目明。她生于上个世纪20年代末期,年幼丧母,没上过一天学。二十岁不到,就在媒人的说合下嫁给了爷爷,然后就是生儿育女辛苦操持的艰苦岁月。
爷爷比奶奶小一岁,一生体弱多病。爷爷49岁时因肝硬化腹水产生并发症,医生断言他活不过50岁,可是在奶奶的精心照顾下,爷爷奇迹般地活到69岁。
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吃得最少,笑得最欢,奶奶用耐心和爱填满了穷苦人家的黑洞,把日子铺成一条阳光的河。
就算讨米也要送孩子读书
奶奶养育七个儿女,家底薄,爷爷又体弱多病,家庭的担子有多重可想而知!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民家庭的孩子大多读完小学就留在家里干农活,挣工分,可是奶奶却到处借学费,让她的孩子们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
田土没分到户时,奶奶年年都是“超支户”,村子里曾有人当着奶奶的面说风凉话:“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傻的人了,生一屋子的劳力却都去读什么书,当什么兵!”奶奶涨红了脸回击:“我就是讨米也要送他们读书,你放心,以后讨米绕过你家!”奶奶在外面受了气,回家绝口不提,一如既往春天挖野菜,夏天撸树叶,秋天摘野果,挖空心思去弄吃的,把穷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也许是穷则思变,也许是基因的力量,也许是时来运转,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的叔叔姑姑们全部跳出“农门”,在一座海滨城市扎根,一个个过得风生水起,让奶奶引以为豪。
过日子就像燕子搭窝
小时候,我体质很弱,患有严重的“牵花”病(现在应该叫哮喘病或支气管炎),一起风,我喉咙里就扯“风箱”,因此,春冬两季我几乎是不能去上学的。
爸爸因他的第一个女儿只有几个月就夭折了心里留下阴影,有一天惴惴不安地对奶奶说:“老娘,我怕是命里不招女娃儿,第一个女儿几个月就走了,这一个又病病殃殃的……”奶奶一听,把爸爸狠狠训了一顿:“以后千万莫讲这些丧气话,要有信心!上帝送她来你家,你就开心带!你们生产队的事忙不赢,就把她交给我!”
从那以后,爸爸妈妈便在生产队使劲挣工分,我就成了奶奶的“尾巴”,奶奶在灶台边忙着做饭菜,我就帮忙添柴火,奶奶告诉我:“火要空心,人要实心。”前半句的意思我一听就懂(后半句长大才懂),我把灶膛里的灰烬扒拉出来,让柴棍架空,火一会儿就会烧得旺旺的,奶奶就夸我比《杨家将》里的烧火丫头“杨排风”还厉害,那时的我心里特别高兴,甚至希望自己天天不用上学。
我一直不明白,没有上过学的奶奶为什么能记住那么多戏剧故事,我总是仰起头,无限崇拜地看着奶奶,嘴里嚷嚷着“还讲一个!还讲一个!”,奶奶就不厌其烦地讲了一个又一个,虽然那个时候有些故事还听不懂,但是花木兰、穆桂英、樊梨花等巾帼英雄的形象却在不经意间扎根于心底,长大后读及有关这些人物形象的文学作品时竟然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小时候,奶奶住着几间土砖房,屋檐下有一个结实整洁的燕巢,奶奶从不允许我们去捅那个巢,她总指着燕巢对我说:“小燕子搭窝多不容易,一口水,一撮泥,一根草,都得历尽千辛万苦,人过日子就像小燕子在搭窝。”我那时小,不太懂奶奶的话,但那时起,我知道了“人过日子”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我看到了小燕儿搭窝的不易。长大以后,每当生活中的挫折让我几欲丧失信心时,总会想起奶奶的那些话,心就会沉静下来。
一直以来,我觉得奶奶是我们家庭的大福星,因为这位老人是一个爱生活、懂生活,用一种积极的心态对待生活的人。越来越多的人说,我的某些特质和奶奶一脉相承。其实,她的孙女除了继承了老人强大的基因之外,在生活中,老人潜移默化的影响也是非常重要的。当隐性基因随着岁月的增长日益显性化的时候,这些特质就像种在我生命中的种子一样,随着时间、环境和阅历的增长逐步生根、发芽,然后茁壮成长。
花要叶扶,人要人帮
奶奶历经沧桑,饱经风霜,对人世间的苦难体会尤多,她能切身感受到遭受苦难人的心境。要是碰到有人上门乞讨,如果刚好饭锅里还有饭,奶奶就去盛一碗饭或者拿一个红薯给他们。如果沒有了,她就叹口气,把自己正在吃的给他们,从來没有看到奶奶厌烦的样子或者让乞讨者失望的事发生。
曾经有一位新化的老婆婆,大概六十來岁的样子,拄着一根拐棍,穿着破破烂烂的棉衣棉裤来到奶奶家乞讨时,悲悲切切说起家里遭了难,奶奶同情地留她吃饭,睡觉。后来,那个老婆婆还一连几个月把我家当成“中转站”:她把乞讨來的大米放在我家,让我奶奶照管,然后分次拿回家去。数年之后,老婆婆的家庭脱离困境,曾带着后人来我家感谢奶奶。
奶奶平时生活极为节俭,而招待客人却极为慷慨,大有陶母“剪发待宾”之风范。在经济贫乏的年代,在外地工作的叔叔们回家探亲带回来的食品,奶奶自己舍不得吃,总是与邻居们一起分享。她常说“花要叶扶,人要人帮!”左邻右舍,谁家有困难,奶奶都会施以援手热心帮助。
回顾和奶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突然觉得我奶奶其实是会写字的,她是用仁慈在人心上写字,那字的厚实、美丽,远远超过我见过的所有书法作品。她的生活智慧也潜移默化地感染着我,让我明白“厚德载物”是一个中国人的高尚品质并努力去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