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荣
北风卷着细雪粒子,在青石板上擦出沙沙的响动。八十二岁的扶县林紧了紧脖颈间的蓝布围巾,枯槁的手指抚过路边苔痕斑驳的界碑。碑上“晏家岭”三个阴刻的大字被岁月啃噬得模糊,倒像是当年挑焦煤汉子的汗渍一层层沁进去的。
“当年这青石板上,哪块不是给来来往往的脚磨得锃亮?”老人浑浊的眼珠突然泛起光来。他佝偻的脊背不自觉地挺了挺,仿佛又听见漫山遍野的竹扁担在吱呀作歌。
那是1952年腊月,新化白岩河,十八岁的扶县林把最后一口红薯塞进嘴里,跟着村东头的刘哥往晒谷场赶。天还黑着,百十号挑夫已经聚成乌压压一片,竹篾笼里焦煤块碰撞的脆响,惊醒了檐角打盹的麻雀。
“后生仔,把裤脚扎紧咯。”刘哥扔过来两根草绳,“前头十八拐的露水重,当心沾了阴气。”扶县林学旁人模样,将四根竹扁担用麻绳绞成井字,两筐焦煤正正卡在当中。扁担头包着熟牛皮,压在肩窝里倒是温热的。
天光初现时,队伍已蛇行在山脊上。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挑夫们,在晨雾中化作一串晃动的剪影。扶县林的布鞋刚踩上第一级石阶,就觉出不同这通往锡矿山的古道,每块青石中间都凹陷成浅槽,正是百年间万千草鞋磨出的沟痕。
“瞧着点!”前面传来吆喝。扶县林紧赶两步,见刘哥正用扁担头敲打崖壁。赭红色的岩层间嵌着星星点点的闪光,像是撒了把碎银子。“这叫锑晶花。”刘哥啐了口唾沫,“民国那会儿,驮锑矿的骡马走到这儿就打响鼻,说是有地气冲鼻呢。”
转过鹰嘴岩,山风突然发了狂。扶县林不得不侧身顶风,扁担穗子上的红布条猎猎作响。脚下石阶变得仅容半足,外侧便是云雾翻涌的深涧。挑夫们开始此起彼伏地吼起调子:“嘿哟嗬!”前声撞在后声上,在千山万壑间滚成隆隆的回响。
正午时分,队伍停在老樟树下歇脚。扶县林卸下担子,发现肩头的棉袄已经结出盐霜。卖茶水的王婆子挎着陶罐穿梭,铜钱丢进竹筒的叮当声里,忽然掺进几声惊呼原来是个后生掀开衣襟,右肩上赫然两道紫红的瘀痕,活像烙着扁担的印记。
“这才叫吃住了扁担!”刘哥往手心啐口唾沫,扯开衣襟露出同样位置的疤痕,“等结出老茧,你就能听出哪段路该换肩了。”说着抄起茶碗,在青石板上敲出梆梆的节奏。挑夫们跟着应和,碗底击石的脆响渐渐汇成同一韵律,惊飞了满树白头鹎。
暮色吞没山梁时,锡矿山终于在天际线上露出轮廓。万千矿灯如星河倒坠,把山体照得如同白昼。冶炼厂的烟囱喷吐着火龙,焦煤味儿混着硫黄气息扑面而来。扶县林的扁担刚触到卸货场的青砖地,就听见收煤的师傅吆喝:“晏家岭的焦煤,往三号炉!”
回程路上月光正好。空扁担在肩头轻快地跳跃,挑夫们的号子也变得清亮。有人唱起采茶调,有人学画眉鸟叫,二十里的山路竟比来时短了一半。扶县林摸着新磨出的血泡,忽然懂了刘哥说的“吃住了扁担”——当你的血肉终于和竹扁担长成一体,山路的起伏便成了呼吸,扁担的颤动便是心跳。
六十年后的山道上,老人弯腰拾起半截腐朽的竹扁担。风掠过枯竹的孔洞,发出呜呜的鸣响,恍若当年挑夫号子穿越时空的回声。他颤巍巍地将扁担抵在肩头,刹那间,满山青石板都泛起幽蓝的光那原是亿万颗锑砂在月光下苏醒,应和着古老运输线上的生命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