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荣
小雨过后的湘中田野,泥土松软得能掐出水来。我踩着新化温塘村湿滑的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然,一片荒芜的院落从菜畦尽头闯入视线——那便是闻名乡里的树德堂。
半截青砖门墙倔强地立着,门额上“树德堂”三个大字虽经风霜,筋骨犹存。最是那“德”字右下角的一点,饱满圆润,清晰如初,像一颗钉在青石上的赤子之心。这字与对联“树种前村栽培孔笃,德垂后裔悠久无疆”,皆出自晚清秀才康历干之手。
康大哥领着我穿过齐腰的荒草。他突然蹲下身,拨开一丛野苎麻:“你瞧这个。”一口雕花石缸半埋在土里,缸壁裂缝中钻出一株野桑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这缸当年养着金鱼,是历干公妹妹的心爱之物。”康大哥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那年袁世凯称帝,蔡锷在云南通电反袁。历干公正在教书,闻讯立即丢下教鞭,投奔了蔡将军。”
我蹲下身,指尖抚过冰凉的缸壁。恍惚间,仿佛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在灯下写家书:“缸里鱼苗,今年可添了新的?”蔡将军笑他:“带兵之人,还惦记妹妹的鱼缸?”他答得朴实:“记着家里的小事,才知道为什么打仗,为谁守大节。”
转到院东,康大哥的烟斗指向一片荒草地:“历干公在这里办过学堂,最盛时有两百多个娃娃念书。”话音未落,几只芦花鸡扑棱棱惊起,露出地上一截残碑。“共和”两个大字如刀劈斧凿,依稀可见当年三立三倒的倔强。
康大哥讲起了另一个故事。1949年秋天,这里驻扎过解放军。“那些战士啊,”他吐着烟圈回忆,“白天帮老乡打禾,晚上就在院里点灯教娃娃们唱歌。”他忽然模仿起当年的场景:瘦小的育兰怯生生地说没钱读书,解放军教官立即招呼她,第二天一起去田里拾稻穗。
“那些战士弯着腰,一穗一穗地帮她捡。”康大哥的眼里闪着光,皱纹里都漾着笑意。“翌日下田,休息时,解放军没一个闲着!稻穗晒干,卖给供销社。开学报名,丫头憋股劲儿,觉得不好好读书,对不起恩人解放军!一期考完,嘿,全班第二!”
康大哥归去,暮色渐浓。我独自坐在残破的门槛上,夜色中,我突然发现一米开外有一块精致的青石,弯腰打开手机上手电筒,我发现侧面刻着“七尺躯已许国”。我的心猛地一颤——护国军中的康历干,树德堂前的解放军,还有那个靠拾穗圆了读书梦的小女孩,他们的身影仿佛在这一刻重叠在了一起。
如今的树德堂虽已倾圮,但那些粗布军装包裹的赤诚之心,胜过千言万语。战士们弯腰拾穗的身影,与当年康历干三立“共和”碑的执着何其相似,这精神似青石上的刻字,历经风雨依然清晰。
月光悄悄爬上断墙,将“德”字的心点映得格外明亮。百年前的书生许国,七十多年前的战士为民,今天的我在此驻足凝望——三个时代在这一刻交汇,共同守护着这颗永不褪色的赤子之心。
这,或许就是“树德”二字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