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新茂

　　一年前的2022年8月16日，最后一次听到母亲的声音。

　　中午陪父母吃过饭，我们按照预定的行程，和女儿、外孙一起从乡下老家回娄底。7月初开始，我基本上在服侍母亲。母亲先是在邵阳市中心医院东院住院。7月19日从医院接她回到老家，直到8月16日，除了中途回娄底两三天，我都在陪着父母。自从母亲年初查出患了左心室粘液瘤，心里总是忐忑，总担心说不定哪天被病魔击倒。同时又心存侥幸。据湘雅二医院心内科检查，这个瘤子已在母亲左心室长了二十多年，一直并无大碍。2021年酷暑期间，母亲曾晕倒过一次，把我们吓得不行，但过一阵就苏醒过来了，苏醒之后也并没影响自如行动。我总以为，母亲只要好好养病，不累不急不焦不躁不渴不饿，与瘤子和平相处，其生命还能延续相当长一段时间。事实上，出院之后，母亲的身体仿佛在逐渐好转，每天清晨与傍晚，都能坚持拄着拐杖在门前的马路上散步，脸色也逐渐红润。恰好在8月初，放暑假的女儿带着外孙回乡下看爷爷奶奶，期间对我说道，外孙已经两岁多了，还没有到外公外婆在娄底的家里去过呢。我说那好吧，我们带外孙去娄底认认家门。

　　从老家到娄底，大约一个半小时车程。我们8月16日中午一点左右出发，两点半左右准时到达。因为好久没回娄底了，再加上小外孙第一次上门，到家之后，歇了一会，又赶忙开车，到商场和菜市场采购菜蔬食品，左看看右选选，不知不觉已过了下午四点。

　　这时候母亲的电话来了。

　　自听到手机铃声响起的那一刻，不用看我就知道是母亲的电话。每次从老家离开父母回娄底，母亲都要叮嘱，到家了给他们打电话报平安。如果我在她估摸到家的时间内没回电话，她一定会打电话给我，问我是不是已经平安到家。这一次，我本来是早就告诫自己一定要及时给母亲报平安的，可是，也许是外孙第一次上门心情兴奋吧，竟然又忘记第一时间报平安了!

　　我掏出手机，果然是母亲打来的。我的内心充满了歉意，也有些许慌乱。我忘记了报平安，竟然让病中的母亲牵挂。我赶紧接通电话，刚刚喊了一声“娘老子”，母亲询问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新茂啊，进屋了吗?”

　　我赶紧说：“进屋了呢，娘老子。”又赶忙解释，“进屋后出来买菜，忘记打电话了。”

　　母亲说：“进屋了就好，娘放心了。就这个事。你买菜，注意身体。我挂电话了。”

　　我说：“好，娘老子你保重身体。”

　　娘说：“我身体蛮好，你不要挂牵。”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个电话，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母亲的声音。

　　两天之后，也就是2022年8月18日中餐前，母亲好好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突发脑梗阻昏迷过去，从此失去语言能力，再也无法对我们说什么，整个右半身也几乎全部失去知觉。我猜想那是粘液瘤剥离的碎屑将脑部血管堵塞所致，并因此最终夺去了母亲的生命。在与脑梗阻搏斗了57天之后，母亲终于溘然长逝，没有再留给我哪怕一个音节。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留给我的最后的声音既苍老又无力，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来询问我的平安。自从年初检查出病因之后，母亲的身体就一天天衰弱。她已经因心肺衰竭两次住院，我在家服侍她的时候，她就好几次对我说全身无力，晚上我陪她和父亲在二楼玩字牌，她从一楼上二楼中途都要歇息。而在生病之前，母亲一直威武雄壮，说话的声音清脆响亮，任何时候听起来都如金石之音。然而，母亲对儿子的牵挂并不因病魔折磨而稍有减弱，而最牵挂的，就是我的平安。记得当年拿了驾照第一次开车从老家回娄底，因为开得慢，还在途中她的电话就打来了，我只好将车停在马路边接她的电话，并在电话里埋怨了她几句。但事后依然如是，倘若在她估摸我到家之后没有电话，她必然首先给我打过来询问平安，哪怕我一再强调不会有事，她也坚持不改，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不到十六岁的年纪，我就离开了父母。自此之后，我就成了母亲最重的牵挂。离开父母之后，我回家陪父母的日子很少，偶尔回家住三五天，也很少与父母深入交流。母亲从不过问我的工作，自少年始，母亲持之以恒关注的，就是我的平安和健康。她好几次对我说，我就是她的天，没有我，天就塌下来了。每次离家，总是千叮咛万嘱咐。还在上大学时，不知哪来的一股风，故乡谣传我在学校下水游泳淹死了。母亲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整天让泪水充盈眼眶，却又强装无事劳作不止，直到我放暑假回到她身边，才拉着我的双手嚎啕大哭了好半天。

　　而这辈子，我听到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依然是在关注我的平安：“新茂啊!你进屋了吗?”

　　我依然平安。可是，母亲啊，您去了哪里?